《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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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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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瘢脖焕о@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

    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

    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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