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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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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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

    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烧。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枪声一响。

    “乒!”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霸王別姬 正文 第九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1)
章节字数:6525 更新时间:07…10…23 00:11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做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的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圈张悬着,小四罢它们一一抖落,刻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撕了。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他那么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处了不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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