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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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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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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