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湖鸳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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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湖鸳梦-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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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碌碡骨以为米篮子要喝水,抢上前来,左手敲破冰,右手替她舀上一瓢水:“你要喝水?我来烧。”
  米篮子又擤了一下鼻子,烧焦的人肉味呛得她发晕要吐。
  米篮子夺过水瓢,“哗”地泼在自己脸上,冰凉的水激得她打了个寒战。米篮子抹抹脸上的水,再擤擤鼻子,嗅一嗅,还是满鼻子的烧焦的人肉味。米篮子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
  刚才米篮子用水泼脸,已把碌碡骨吓愣住了。都到了冻煞人的天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双身子女人怎经得住瓢泼的冷水?不过米篮子哭出来了,反而让人放心。不过,直肠子的碌碡骨怎么也不会想到米篮子把水泼到自己脸上,是想泼掉满鼻子烧焦的人肉味。
  米篮子站着嚎啕了一二个时辰,流下了的眼泪要是集起来起码一水瓢。到了最后,流不出眼泪来,只有抽泣的声音了。碌碡骨这时才想起来端张凳子,凑到米篮子屁股底下,扶她坐下。米篮子哭得太累了,止了声。她趴在水缸沿上,盯着水缸里的水发呆。水面飘着几片碎冰,映着米篮子哭丧而破碎的脸。米篮子晓得即使洗掉几大缸的水,鼻子里的烧焦的人肉味也散不掉了,那人的气味熏透了她的心。她想起来从前在溱潼烟馆里闻大烟的无忧和快乐。这天夜里,米篮子跟碌碡骨说了大烟能治她的怪病,要他想法子去弄点大烟回来。
  要不然,她只好挺着大肚子去溱潼烟馆去闻大烟。
  碌碡骨听了不知如何是好,婚事没办成,米篮子竟得了这么个怪病。肚子里的孩子快入盆了,说快就快,说慢就慢。原先和米篮子合计好的路数,全乱了套了。本想先找到老米头子,认个老丈人。接着把婚事办了,米篮子有个好面子。跟着一心一意地等着生孩子。孩子一出世,一切都齐全了,就该安安逸逸地过日子。如今倒好,米篮子得了这么个怪病,不治可不行,治病如救火,哪有耽搁的道理?小脚四老太晓得肯定不依,说什么黄家也是“官家的底、秀才的根”,不能不学好。可是米篮子要到烟馆去闻大烟治怪病,也不行。人家开烟馆的就不允,那样会坏了人家的财运。按溱湖的习俗,双身人身上有血光,不能进别人家的门。只有一条道可走,就是背着小脚四老太去买一点大烟。
  第二天大清早,碌碡骨把所有的家当一小袋铜板带上,撑了条小船,箭一样地直奔溱潼。还不到两个时辰,碌碡骨脸色铁青地回到自己的草屋,重重地把那一小袋铜板摔在饭桌子上。米篮子晓得他受了委屈。原来烟馆的伙计笑他拿铜板来买大烟,那是操牙签举火腿———细杆子想吃大肉,腰杆不够粗。来烟馆的都是使银子的财主,他们都是活神仙。
  米篮子以为买烟无望,鼻子里人的气味更浓重了。五脏六腑全泛了起来,吐得身上床上地上全是腥气的水。最后两口竟然吐的是血。碌碡骨一见慌了神,自己受的委屈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忙来伺候米篮子。碌碡骨暗想,这事绕不过去了,还得去跟小脚四老太讨主意。
  小脚四老太听了碌碡骨说的事,叹了口气,心里有种不祥的预兆,她又想起了那一年算命先生的话,说碌碡骨是个奇人,命中不该有妻。这米篮子恐怕保不住了,更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小脚四老太跺跺脚:“拿把菜刀,去把灶门口的铁砧子切下一块来。”
  碌碡骨听这话有点儿奇怪,哪有拿切菜的刀去切铁砧子的?还是照办了。
  碌碡骨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往下切,一分力气还没用了,刀已经切到地。碌碡骨想不明白,这铁砧子怎么跟块油泥差不多?小脚四老太:“呆木头,你看清铁砧子里头的颜色,跟我家姓一样,姓黄!”
  碌碡骨还不明白,小脚四老太气得抽了他一扫帚:“这是金子做的铁砧子。”
  碌碡骨吓了一跳。小脚四老太将那王三铜的事,给他透了个底。碌碡骨这才想明白,当初叉鸡帮的杨大到黄家墩要人,怎么那么识相地走了。
  小脚四老太见碌碡骨发愣,催他道:“救人要紧,快拿去换大烟。”碌碡骨到底是个直肠子,一块金子全换成了烟土和抽大烟的家当。等他赶到家,米篮子快不省人事了,都抽不动大烟了。碌碡骨一急,生了个火盆,用火钳架着一包包烟土烧着。
  草屋里充满了大烟的香味。米篮子慢吞吞地睁开了眼。
  她又闻到了那种奇异的香。这奇异的香,曾经给过她快乐的情绪,那时她是个姑娘。现在又闻到这奇异的香,她已是个没坐花轿的“女将”,肚子里怀着黄家的骨血。她舍不下没出世的孩子,她要乘着这奇异的香,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到没有焦人肉气味的地方去。米篮子长长地吸进最后一缕这奇异的香,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去了。
  碌碡骨七倒八歪跌进小脚四老太的“顶头虎”,跪在小脚四老太床前报丧。四老太听了大哭一声:“我的儿———”之后便没了声响。
  碌碡骨吓得魂不附体,他生怕四老太有个三长两短,这下罪过更大了。走近一看,四老太脸上却摊了一层苦笑,一动不动地平躺着。突然,四老太刷地坐起身来,盯着碌碡骨说:“这是命中注定的。该派黄家子息稀,快下出来的蛋打掉了,还搭上条大人的命!”
  小脚四老太用枯枝似的手捂着脸,又拉着长调哭唱起来:“老天你睁睁眼———我念经拜佛想保子孙,保的什么子孙?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最后一句,好像提醒了小脚四老太自己。儿子长生走的时候,小脚四老太就怀疑过自己是个老不死的“秋婆子”。后来,二孙子力广和他“女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眼下,活蹦活跳的米篮子也去了,还带走了一面都没见上的重孙子。小脚四老太确信自己就是“秋婆子”,不长尾巴的“秋婆子”比长尾巴的“秋婆子”更拿魂。她想到了一个“解释”的办法———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等死。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法子准成,一准能饿死自己这个“秋婆子”。小脚四老太的“解释”,跟通常的说法大不同,它在溱湖专指能解除预知灾难的巫术,往往由算命的瞎子、走阴差的疯子来点化。此时,小脚四老太感到自己已悟出来了其中的名堂。
  她要到阴间去陪未过门的孙儿媳妇,去见见重孙儿。儿子长生还没投胎转世的话,就要他去认了这房媳妇。想到这里,小脚四老太心里顿时觉得踏实了不少。她像个要出远门的人一样,临行前,要留下些话。
  小脚四老太跟碌碡骨细说了金砧子的来历,嘱咐他守好这份义财。遇上黄家墩娶亲生子这种大事缺钱用,才可以动这金砧子的脑筋。还交代不要找孙家报仇,要防着狠毒的孙三瘌子跟那个该天煞的小娘子来找黄家墩的麻烦。临了,小脚四老太叫碌碡骨回去料理米篮子的后事,顺便叫两个女人来,帮她穿衣裳。
  几个女人匆匆忙忙地进了四老太的“顶头虎”。四老太在洗脸梳头。她吩咐女人们从睡柜里取出寿衣,理好。再帮她洗脚。梳洗停当,小脚四老太让女人们帮她里里外外换上寿衣,女人们觉得稀奇古怪又不敢不从。
  小脚四老太从容地睡下,要女人们出去,带上门,守在门外不让其他人进来。她说她要揪着附在她身上的“秋婆子”一同归天。到了给米篮子烧头七的那天,守在“顶头虎”门口的女人有些困顿,见小脚四老太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说:“回去睡吧,我走了!”那女人惊醒过来,忙进去探望。小脚四老太干干净净地躺着:眼睛安详地闭着,鼻子已经没了一丝风息,双手却攥得牢牢的,像老树上两个结实的疙瘩———“秋婆子”被她揪走了。
溱湖鸳梦 五
  溱湖年年吹春风,溱湖岁岁落春雨。
  时堰的丫头宝蒋七小出嫁的时节是春天。蒋七小遇上个如意郎君自然春意满怀,刘元金能娶到中意姑娘更是春风得意。可是姑娘家出嫁要是不哭一场,不光娘家没面子——娘家日子不好过留不住女儿的心;婆家也瞧不起——不害羞的新娘将来做好女将,难!蒋七小从小就不是个凡人,这个规矩比谁都懂。花轿上了船头,还没停稳,蒋七小就跨出轿子,跪在船头哭得桃花带雨,引得在场的人都洒了泪。尤其是九张嘴比七小妈还伤心,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哭昏过几回醒过来又接着哭。她比谁都清楚,她不哭得狠一点,日后七小回来说了刘家的老底子,她的老面子就挂不住了。
  载着新娘蒋七小的喜船,从溱湖东边的时堰一路招摇到溱潼。喜船往哪儿去?到哪儿靠岸?蒋七小没法知道。她头上盖着个红盖头,人坐在轿子里,轿子搁在船舱里,喜船行在喜气洋洋的溱湖里。
  从时堰到溱潼,必定经过开阁庄跟黄家墩间的汪北河和青蒲角北面连着溱湖的青蒲大河。
  汪北河,不宽不窄。喜船经过时,按规矩放了一通鞭炮敬了河神。南岸的黄家墩上冒出不少大小人等张望新娘船,船上专门讲规矩、执礼仪的福爷爷福奶奶,朝看热闹的人抛撒了些红纸包着的寸金糖,好堵他们的口,省得喊出不吉利的傻话或者荤话——“新娘子坐轿子,拿钥子开箱子,箱子里头有个壁虎子,咬了个新娘子的瘪鸟(diǎo)子。”这是溱湖顽童不用教便人人会唱的歌谣。经过青蒲角的大河,就遇到些蹊跷,河面上雾气腾腾,伸手只见五指,船周围什么都看不清。由时堰出发的时候,水面上有些薄雾,那是因为在大清早。按溱湖的风俗,迎新娘要早,又不能太早。最好是到的时辰有层雾,等去迎亲的人吃过早茶,新娘上了船,雾慢慢地消,天慢慢地亮,正好打道回府。按理,从时堰到青蒲已花了一个时辰,何况经过汪北河的时候天差不多亮了,没见着雾。怎么一到了青蒲角大河起了这么大的雾?是不是青蒲角的皇娘有什么要说,还是有仇家故意做的法?喜船上掌篙的、划桨的、扯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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