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湖鸳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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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湖鸳梦-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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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一把”黄志仁一见,担心碌碡骨的小船还没到青蒲大河,就翻了十八个滚。虽说碌碡骨一身好水性,再好的水性也斗不过水母娘娘。心头一急,拿气话激他:“又不是你的女将,你比我还急?”
  碌碡骨一听,如雷轰顶。这小子没大没小!举起一把桨就想砸过来,又怕砸伤了这当亲儿子待的侄子。贵英冒雨离家的原因明白了一大半。怪就怪俏观音身上有米篮子的影子,弄成这样,他自己心里有愧。猛地,一个闪电甩过来,碌碡骨看见米篮子从水里探出身子朝他招手。碌碡骨心里一抽,桨从手中掉到水里,人一歪,小船跟着翻了过去。
  志仁赶紧游过去。只见碌碡骨僵直地浮在水面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桨没了手还举着。志仁以为碌碡骨死了,一阵心酸,大哭起来。水性好的,不管有气没气,想沉都沉不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志仁赶紧将那小船正过来,把碌碡骨托上小船,往家里拖。
  小船进了堂屋,志仁凑近一看,碌碡骨没死,嘴角在动,忙扶他起来。碌碡骨吃力地张嘴说不出话来,抖抖嗦嗦的手指着船头。船头什么都没有。志仁看得出碌碡骨很着急,可他实在不晓得叔叔要说什么偏说不出,他怕从此想挨骂的份儿都没了。
  “头一把”黄志仁又是一阵心酸,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把屋外的雨声都盖住了。这世上,哭有十万八千种,各有各的不同。
  溱潼西庙里的哭,跟黄家墩上的哭,肯定是大不同。
  这一日大清早,药香已在西庙明间做功课。忽听得俏观音又哭了起来,从梦里哭到了梦外。哭声由细到粗,由短变长,飘飘忽忽地在庙堂上游荡。再听听,那哭声有些蹊跷,不甚悲苦,倒有些轻巧。栀子花小姨妈一贯是“倒头香”,再有多少伤心的事,都挡不住她睡觉。头还没沾到枕头,人已入了梦乡。俏观音的哭声,栀子花小姨妈自然是听不见的。只有药香一人独听了。
  自从俏观音回了西庙,虽说药香不喜欢听“女将”“男将”之间的是是非非,不过这挂名徒弟不顺畅的情事,倒让药香多了几分觉悟。当初要是自己抢了先,与八爷成全了好事,那好事能好多久,有谁说得清爽。人生来就是苦海无边,先有母亲生养儿女走红门、闯生死关的苦楚,再有父亲操心儿女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的苦衷,即便这些都顺手,儿女成家后跟父母疙疙瘩瘩的又比比皆是。就算天遂人意,儿女成了父母,不又要重走他们父母的老路?何况这天下有多少做父母的能恩恩爱爱?假模假样过到老,心思早就两边飞了。纵使万里有一,恩爱夫妻哪能终日厮守?一旦分离,或因生计,或因疾病,或因老死,那佛经上所言的爱别离苦,又有谁能承受?药香这么想着,礼佛的心更重了。再侧耳听,竟听得俏观音一阵咯咯的孩童似的笑声。
  药香一惊,一回首,庙外惨白一片,没完没了的雨连一滴都没了。天好了,人的心情也跟着好。
  用早膳的时候,栀子花小姨妈对药香说:“八爷让人送来你爱吃的萝卜丝烧饼。”药香继续抿着碗里的粥。
  栀子花小姨妈又对俏观音道:“你代你师父吃。吃完了,让你师父替你解梦。”
  俏观音道:“还是先说梦吧,再不讲就忘了。”
  药香也正想听呢。
  于是,俏观音开始讲她夜里做的一个梦。
  在梦里,我骑着大白马急着赶路呢。天上下着雨,地上流着水。赶到青蒲角的时辰,看见好大的一只官船驶过来,船头站着那“银碗皇娘”。皇娘的脸看不见,一头的青发遮着,只觉得她漂亮得不得了。皇娘说,雨大水大,带上大白马搭我的船吧。只有一桩事要你帮我做,就是替我哭。青蒲角都淹掉了,回来省亲却找不到娘家了,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正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哭出来呢。我哭着哭着,大白马也跟着哭了起来。大白马一哭,天上的雨就停了。我又变成了西庙后面池塘里的荷花。我还在哭,泪珠就成了荷叶上晃来晃去的水珠儿。大白马不哭了,在旁边游澡。忽然大白马开口说人话,你快生宝宝了。果然,我莲蓬里跳出了一个胖嘟嘟的小子,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他一笑,我就醒了。
  药香听后说,前半段好解,人穷则反本。你遇到难事,便思乡思亲。后半段不好解。西庙后面池塘里,从来也没长过荷花。没有荷花,哪来莲蓬?没有莲蓬,哪来那胖嘟嘟的小子呢?
  水退了好多,西码头拴船的桩露出形来。
  药香留了意,特地朝庙后的池塘去看上一眼。不看便罢,看了竟吃了一惊:
  那池塘中竟长出一株奇大的荷花,旁边还有几片荷叶簇着它。雨停了,风住了,大水在慢吞吞地往东边退。
  黄家墩满荒田的芦苇红柴杂草渐渐地显出身子来。碌碡骨的身子还不见好,茶饭又不周全,看上去像要过去的人。其他堂兄弟本来就没多少主张,除了叹几口气跺两下脚之外,帮不上什么忙。诸事还得上心要紧的“头一把”黄志仁上前料理。
  本来这事也好办,犯困睡觉,生病求医。可求医定然要去溱潼见白胡郎中刘八爷。假如义父问起俏观音谢贵英怎么答,黄志仁左想想右想想,想不出说法。望着叔叔碌碡骨,原先铁塔似的硬汉子如今就像一头吃草都费力的老牛,黄志仁的眼泪直往心窝里淌。以往因孙小娘子闲话而起的忌恨,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
  不过“头一把”黄志仁跟“千斤神力俏观音”谢贵英之间却有了条银河。这银河不是王母娘娘划的,是无意中心里长出来的。就好比做了个好梦,梦中娶了个仙女,开心得要命。一睁眼那仙女就躺在身边。先是吓了一大跳不谈,即便是过起了平常的日子,男将整天把女将顶在头上供着,女将其实心里偏喜欢跟男将依傍着出双入对地过日子,但她又说不出来。那好梦就做错了。做错梦还连累人,那又多了一层错。不为萝卜不挑菜。碌碡骨弄成这样子,还不是因为黄志仁做了个大头梦。
  黄志仁越想越乱,想不出个头绪,干脆不想。看病如救火,耽搁不得。赶紧去看病,等八爷问到再说。
  黄志仁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牵着船准备出门。没想到碌碡骨用那只还听使唤的手,死死地扒住门框,不肯出门。
  志仁很是不解。他哪能明白呢,眼下最让他叔叔碌碡骨揪心的不是看病,而是那只金砧子,小脚四老太留下来的派大用场的,结果又掉到了河底。
  黄志仁只好一个人去找他干父白胡郎中刘八爷。先是干了河,转眼又发大水。白胡郎中刘八爷禁不住地惆怅,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往年也有干河发大水的年成,不过不是这种来头,从来没有过干河前脚走,大水后脚来,弄得溱湖来不及转身。刘家家大业大,也被折腾得有些伤元气,其他小户人家怎么得了?
  刘大奶奶进来说干儿子来了。
  八爷正想听听乡下的情形,连忙去大门口。
  刘家的天井里积水很少。
  刘家防大水自有一套。天井的大门跟后门的外框早就做好了木头闸,大水一起,插进闸方子,水涨闸高,一直能加到屋脊子高。里面再用一袋袋泥土堆起来,撑着。外面的水想进也进不来。天上的雨水都积到后花园的池塘里,再用备好的水车抽到墙外去。这样,刘家的宅子就像念了避水咒似的。
  由于大水削了不少,大门外的木头闸已下到半人高。一到大门口,八爷便看到靠在大门口的小船,船上蹲着药香送给他的干儿子黄志仁。
  黄志仁生怕干父问起俏观音,赶紧将叔父碌碡骨的病情说了一遍。
  “这是闭口症,急火攻心所致。一时三刻,好不起来。这病需慢慢调理,心气顺了,再加上药力,或许能好起来。”
  黄志仁稍稍心安,又怕干父问起俏观音,忙把话岔到发大水的事上去。
  “干父,往年也发过大水,从来没像这种样子。先是热煞人,干了河,跟着就发大水,不光是田,连屋都淹了。”
  “我正在寻思这事,会不会是老天怕溱湖人太安逸了,来打磨溱湖人的性子;或是民国来得太早了,世道要乱了?”
  刘八爷这后边的话,志仁听不明白。天高皇帝远,黄志仁只晓得青蒲角上出过皇娘,连谁娶的她都弄不清爽。这愚钝也算是草民的一种福分。几辈子前做过大官的黄家先人,犯事后恐怕最想要的就是这种村野之乐了。
  “假使是老天的意旨,倒要找个古方破这灾荒。”刘八爷眼神里有些异彩。
  这下志仁安了心,他晓得像干父这样有才学有见识的人有时候也会发迂。迂执起来,比常人还要狠三分。志仁干父想不起来问其他人事了,赶紧跟干娘说了声,便去了。“五月初五端午节都要跳判官的,独巧这去年没跳成。会不会是这个缘故?”刘八爷在天井里踱着步,寻思着这年成何以来得如此蹊跷。
  往年溱潼街上跳判官都是从东庙起头,到西码头结束。去年,溱潼东头三昧寺的明之大和尚外出,不晓得云游到何处去了。
  溱湖人个个晓得独修金山的马良,更晓得明之大和尚是出了家的马良,在世的马良。
  三昧寺是座传了不晓得多少代的老庙,穿堂三进,不大不小。原先在溱潼东南的一个名叫荸荠垛的小垛子上。遇到香期,小渡船来不及摆渡,就有粮行自愿捐来两艘运粮的大船,船头船尾连起来,成了一座普渡众生的浮桥。溱潼街上的大小佛事都以三昧寺为主,习惯称之为东庙。东庙传到明之手上,香火兴隆。有一年遭了天火,原先的庙堂烧得只剩下一只大香炉。明之许下宏愿,要重寻一块吉祥之地,重修三昧寺,再塑佛金身。建穿堂九进的大庙,庙门要比城门大,香火要比窑火旺。明之天南海北化缘。天寒地冻,明之和尚光着身子,膝盖下只垫一小把稻草跪在雪地里,感化财主。他一生跪着的时候比站着的时候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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