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痕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却不经意地遇上任虚怀,那一秒,任虚怀有种被他看透的错觉。
就这样慢悠悠地在路上走了十四天,一行人总算是快到洛阳城了。可就在离城郭还有不到半天路程的地方,殷离痕吩咐不再前进,找农家借住一宿。众人不明就里,却还是照他的意思停了下来。
晚餐后,殷离痕遣退众人,独留下司乐。任虚怀忍不住好奇,便站在屋外偷听。
“明天就要到洛阳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殷离痕的声音从屋子里飘出来,显得格外模糊。
“什么事?”司乐的声音则是一如既往,高高兴兴的。
“这趟洛阳之行,是祁生安排的。”殷离痕说。
司乐的声音没了,空气中浮起一股凝重。
“王丞相这趟出来巡视,大约后天就会到达洛阳。”
“所以你不是来看钱庄的,而是千里迢迢地将我送给王丞相?”
“司乐……”
“我早该想到的,路上你一直不愿加快速度,是要给我时间恢复是吗?”司乐的语调起了变化,但能感觉他在努力保持平稳。他问:“我到底是该谢谢你,还是该恨你?”
殷离痕没有回答。
春环走了过来,任虚怀不得不离开墙边。对着屋外的满天星斗,他的心中一片混乱。祁庄的人有多阴狠,由司乐的遭遇可见一斑。联想到弟弟的命运,任虚怀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多时,屋内的司乐走了出来,见任虚怀站在屋前发呆,便停在了他的身旁。
“星星真美!”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愉快。
任虚怀本想安慰他,却找不到途径,只好跟着说:“是很美。”
“可我讨厌晚上,我更喜欢太阳。”
听到这善变的言谈,任虚怀笑了。看到他的笑容,司乐也笑了。他说:“你应该常常笑,笑起来多好。离痕也是,总是板着脸,多难受啊!”
康楚:戒离痕(19)
任虚怀十分不愿意司乐拿他与殷离痕相提并论,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司乐自顾自地说着:“我刚才对离痕发火了,他的脸一定板得比平时还紧。其实我不是真的想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已。”
“为什么……”为什么你被人如此利用,还要为他开脱?任虚怀不明白司乐究竟是怎么想的。
“离痕一直觉得他亏欠了我,其实他根本不必这样想。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要比现在惨多少倍。我能够得到今天的安宁,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应该的。”司乐突然转头看向任虚怀,问:“你会看不起我吗?”
任虚怀反射性地摇头。
司乐笑了,他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无论受了多少苦,能活着就好。只有活着,才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对不对?”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任虚怀回到了十二年前。弟弟被带走的场景再度重现,还有殷离痕的一言一行。为了见到弟弟,他才顽强地活到今天,能活着的确好,活着才有机会。
“那个桑若谷,是什么时候离开祁庄的?”任虚怀问司乐。
“我累了,下次想起来再告诉你。”如同这半个月来的每一次,司乐回避了这个问题。
目送他回到屋内,任虚怀提醒自己不要气馁。还有机会,他必须耐心。
入了洛阳城,还没到祁庄开设的钱庄,就已经有祁庄的人迎了出来,把他们接到布置奢华的别院。不等安顿停当,前来拜见殷离痕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大部分不太重要的,都被春环挡在了门外,能见到殷离痕本人的寥寥无几。可是从见第一个人开始,任虚怀就能感觉到殷离痕的不耐,完全不似普通人的反应。
殷离痕不耐烦的时候,脸会越绷越紧,到最后差不多已经变成一个冰铸的面具。
他似乎是在为司乐的事情心烦,目光总是跟随着司乐的身影,略带忧郁地看着他。难道真如司乐所说,他在内疚?
任虚怀当然不会去问殷离痕这个,殷离痕更不可能主动告诉他。所以在任虚怀面前的殷离痕,仍是带着一片混沌的色彩。
入夜之后,春环拿来了红色的衣衫伺候司乐穿上。任虚怀被安排护送司乐前往丞相的别馆。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殷离痕却出乎意料地挡住了司乐的去路。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短短几个字,殷离痕说得无比费劲。
司乐轻轻地说:“别说傻话了。”
“恨我吧!这样我会好过点。”
“呵呵,如果恨得起来,哪用你来提醒我?”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就听春环高声叫道:“丞相大人,司公子还没准备好。请您稍等片刻!”
“让开!丞相大人也是你能拦的吗?”有人蛮横地推开了春环。
司乐顿时紧张起来,抓着殷离痕的手臂问道:“怎么办?不能让他看到你!”
“这里只有一张门。算了,是祸躲不过。”
“不行!要是让他看见你,我之前做的岂不是全都白做了。”司乐急得团团转。衣柜太小,桌子底下什么都遮不住,要怎么办?怎么办?
“司乐……”殷离痕想叫住司乐,可司乐根本听不进去。
“快想办法!”就在司乐压低声音恳求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近了。
门被打开,一位白发银须的男子走了进来。
司乐歪着头,嘴角含笑,注视着来人。
来人正是祁庄最大的靠山——当朝宰相王伯渊。只见他抬起司乐的下巴,将他的脸拉近自己,仔细地看了又看,说:“你的气色不错。”
司乐也不介意,反而主动凑了过去,略带谄媚地说:“托丞相的福,司乐一切都好。”
王伯渊满意地点点头,立刻将司乐搂入怀中,闻着他的脖子,色眯眯地说道:“半月不见,我对你可是想念的紧呀!”
“真的吗?”司乐挑眉,“凭我一介小民也能劳丞相挂心,您不是在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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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楚:戒离痕(20)
“逗你?”王伯渊仰头大笑,“我若真是逗你,又岂会片刻都等不得,直接找到这里来了?”
糟老头!司乐一通腹诽,嘴上却说:“听丞相这么说,也不枉我带着伤拼了命地往这里赶了。”
“哦?路上很辛苦?你的伤不碍事吧?”王伯渊一脸担忧地看着司乐。
司乐精灵一笑,说:“碍不碍事,您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殷离痕与任虚怀躲在床下,两人发誓这是他们渡过的最难熬的一夜。王丞相折磨司乐一直到三更时分才走,而司乐则遍体鳞伤。帮司乐擦药的过程中,司乐扛不住伤痛昏了过去。任虚怀给他盖上了被子,只露出他的脸。他的脸色虽然苍白,找不到受虐的痕迹,很平静。
“他恨我。”殷离痕喃喃地说。
“他只是不想让你看见。”任虚怀本不愿出声,却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
殷离痕似乎没听进去,继续说:“祁生的目的达到了,他一开始就想让司乐恨我。”
“你想太多了。”
“以前我接他回来,他不是这样子的。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说不出是伤感还是落寞,殷离痕的声音淡淡的,远得就像另一个时空。
任虚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低头清洗手上的血污。
片刻之后,殷离痕开门走了出去。任虚怀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第六章
清晨,雾气正浓。
时间太早,洛阳城仿佛还在沉睡,街上只能偶尔见到准备出摊的小贩或打扫街道的人。
殷离痕像游魂一样走着。一晚在床下,他的头发乱了,衣摆沾染了灰尘,看上去有些落魄。他似乎只是想透一口气,却始终觉得空气不够新鲜。于是他不停地走,希望到下一个地方能好过一点。
和殷离痕相比,任虚怀则是显得狼狈。他的衣服不但脏了,而且还被撕烂了。他不想像个傻瓜一样跟在殷离痕身后,却又不知该如何劝他回去。就在他极不耐烦,开始考虑要不要干脆打晕殷离痕,再把他带回去的时候,殷离痕停了下来。
雾薄了,要散不散。
一群乞丐睡在狭窄的巷子里,身上盖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烂棉絮。他们蜷缩在一起,带着恶臭,像一堆被人丢弃的垃圾。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殷离痕突然开口说:“我告诉自己,如果不是我,司乐也许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三餐不济,居无定所,没有人想这么过。我尽自己能力去关照他,给了他很多东西,可是也是我让他变成了别人的玩物。我究竟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你想做个好人吗?”任虚怀问。
殷离痕摇头,“祁庄没有好人。”
“那你又何必在意善恶?”
听到这句,殷离痕把脸转向任虚怀。他们对视,在彼此眼中搜寻。殷离痕看到两颗暗色的星,深沉的,仿佛潜藏着某种未知。而任虚怀看到的一泓平静的湖水,无风无浪,偶有涟漪。
“你觉得我该做个好人吗?”殷离痕问。
“我只个护院。”任虚怀不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进祁庄?”
“为了养活自己。”
任虚怀努力保持着自然,他不知道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背后代表着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殷离痕从来不问多余的问题。他寡言少语,很少表露情绪,而且绝不是一个喜欢跟人闲谈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有人走过来,殷离痕收回了视线。
“回去吧。”说完这三个字,他转身准备往回走。
就在这时,原本离他们还有点距离的路人突然冲了上来。任虚怀察觉到不对劲,反射性地推开殷离痕。刹那间,路人手中的短刀插进了他的左肋,任虚怀借势抓住了他的手腕,瞬间捏碎了他的腕骨。那人惨叫一声,立刻用另一只手展开攻击,任虚怀堪堪避过,立刻抽出肋上的短刀,一刀过去,扎进了那人的腹部。
康楚:戒离痕(21)
那人倒下了,又马上挣扎着站起来想逃跑。殷离痕在这时走了过去,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然后拔出他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