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革命前辈,浴血奋斗,建立了新中国,多么辉煌的业绩呵!他们是小任学习乃至沉迷的榜样。但小任是不打算守着他们的基业的:“我们这一代人同样要建立国家,自己的国家,想象的国家,不是用暴力,而是用创造!没有建立国家的渴望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创新!创新的原动力,来自于新国的召唤……”这是小任这个哲学家追寻的理想,也是他自以为是的责任。
小任从春天的寒流中渐渐醒来,象从深广的黑暗中落回到大地上一样。风在屋内回旋,雨在记忆中零落。他躺在床上回味着他的新国之梦,象往常一样,却又沉入了对童年的回忆。
小任似乎被那些美妙的少女和乡间的音乐声拉走了,远离了他的哲学思想,以及对革命前辈的缅怀。那光影晃动的是最初的晨光,那婉转悠扬的是窗外的鸟叫,它们在那里热闹地叫着,跳下屋宇和枝头,意兴飞扬。他想要堕入温柔乡中,让那些少女和音乐如鲜花一般覆盖他,但他突然从被窝里跳出来,光条条地站在穿衣镜前。早晨的冷风从敞开的窗子外吹进来,把屋内洗刷一遍,又吹出去了;河原上的雾不易察觉地流动着,波涛则在梦的更深处拍响。
小任打了个寒噤,他细细观察着镜中的自己,在紫色的晨曦中审视着: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青年,他有一米七的个头,因为练过健美,所以肩膀显得宽阔,胸肌发达。他的眼力很弱,甚至有点呆滞,大概用眼过度的原因吧!他一看就不象一个拥有坚强意志的人,喜欢随波逐流,左摇右晃,别指望给他这种人压什么担子。镜中的他鼓起肌肉,收紧腹部,做出一个健美的姿态,好象特好玩一般。
他眼角有一缕调皮的神色,正是农村人从大地上得来的狡黠。他脸皮的底色是宁静和平,好象乡村的黄昏;但有时莫名流露一种紧张,又好象出门在外受人欺负过;好象在这张面皮后面时刻思索着现实的不公平,他深为这些不公平而苦恼一般;好象他又超出这些不公平,思索着与现实不相干的永恒,并沉迷其中,始终无法自拔;又好象那后面是个生命的铁匠铺,各种铁与铁交碰时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各种各样相互矛盾着的念头冲撞不已,令他呆怔当场,完全做不出决定;又好象一个担心受怕的孩子拿着笔躲在墙角——他想书写人生与历史的悲喜剧,但他不能够。他的前额有一缕明显的白发,好象真是一个忧思的青年。
他三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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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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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任还没有谈过恋爱。虽然已经过去了青春少年,但他竟然在这方面还是一片空白,这不能不令他本人惊慌。小任一心想着写作,这些年来他就是这么规划他的人生的,直到把他的人生之路走成现在这副模样。他喜欢《西行漫记》这本书。高中的时候,小任曾把他对这本书的喜爱写成文章贴在教室的后墙上。
他相信革命的成功是经历了真正的艰难曲折,而他小任的成功也一样要经历艰难曲折,因此他把他的生理需求都视而不见,甚至这些需求现今已经不再那么强烈了,他还是不紧不慢。他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但他却实现着禁欲主义,他已习惯于自己解决一下,并不觉得羞耻。
他的世界观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对革命前辈是真正地热爱和信奉,以至于他根本无法跳出革命之外去理解革命的真谛。这也是他内向甚至有点病态的性格始终无法改正过来的一个原因吧!他早不适合做一个革命的接班人了。
小任知道他哪里出了问题:他的世界观出了问题。这些世界观都是老师和书本教给他的呀!他那么严格地奉行,他却成了一个不合适宜的人!但他还是要保持平静,用现在的话讲叫保持和谐。他要追求写作,他要四海孤旅!他也要追求名誉、地位和荣耀,他还要追求爱情!但他要保持和谐。
说穿了,他就是放不下架子。他不敢要属于他的糖果,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别人拿走。他用书给自己筑了一道城墙,他躲在那座城墙后面体会着优越感,而这些年的失业使他优越感的外衣燃起了火,他不得不尴尬地四处寻找一件衣服遮体了。
小任从衣柜里翻出他弟弟的一件粗呢外套,穿上身,看着还过得去。他有好几年没有工作,衣服都是从前旧的,可说是破败不堪了。他想着马上要去学校,要见着学生们,他得有一身象样的衣服才行啊!他就这样凑齐了行装,一边在镜中看着,不免感到心酸。
小任反思着他的人生旅程,这个事情他想不清楚。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很让他苦恼,所以他要保持和谐。他那些宏大的志向,他强大的分析能力和对革命前辈的崇拜全无用处,他想起从深圳还是借钱才得以回来,他全身又象*一样冷热交替,以至于要失去控制了。
本来他的心火已渐渐冷却,人生正在走向黑暗,但一想到要去代课,要见着孩子们,他全身还有些蠢蠢破冰的意思呢!他曾要建立的新国,他的写作,都好象从蛩睡中苏醒,从坟墓中爬出来,正在春天的地平线上向他召唤呢!
“我已见到了从前的老师们,我可以在那里呆下去了。”
“在教学的空余有时间写作吗?首先要教好书。”
“能够进行学习吗?要把英语学好,然后考研。”
“要是教不好怎么办呢?那会被别人笑话哟。”
“我已堕入深渊,该如何找到自救之路哟?!”
……
他对这些最重大的问题都没有答案。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堕入深渊,这不是好好的吗?但天生的警觉却让他对自己说:
“拼命去吧,拿出我的十万马力!”。 最好的txt下载网
无法面对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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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面对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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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任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母亲在下面仰头望着他。她很早就起床做饭,面条加煎鸡蛋,盛好放在桌上等着儿子,她很懂得在关键时刻该如何表现。现在她用尖利的眼睛看着儿子从楼上下来,小任父亲则在屋后大声吐痰。
小任曾是她母亲的骄傲,是她做人力量的源泉,但现在她看他的眼光是那样复杂。小任就浑身不自在,他只好不动声色。
“你这身衣服怎么能穿出去呀!你弟弟早都不穿了的!”他母亲周身打量着他,训斥他说。
“那穿什么呢?”小任用那双弱弱的近视眼看着他母亲,细细的声音回答着,听得出来他很压抑。
“你自己的衣服呢?”
“都破了。”
他母亲不说话了,原来他母亲给自己立了一条规定:每个月必须买一件新衣服。现在儿子居然说他没衣服穿,她就有些恼羞成怒。她一动不动地把小任望着,那炯炯的目光似乎说着无数咒骂,又好象看她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小任也坚强地回望,母子俩对视,他母亲就骂了一句粗话,
“狗日的!叫你乱来!你不要走出去丢老子的人!”
小任一听这种粗话就血往上涌。他从小就是一名规矩学生,他所受的教育是从不骂人的。在外面生活了几年,也很少遭人骂,但现在骂他的是他母亲,他也没法表现愤怒。
小任不善与人沟通,甚至与他父母。小任父母亲是坚决反对小任到中学代课的,他们认为那不是一般的丢人,而是丢人丢大了!他们希望小任赶紧出门打工去,但他们说不出口。小任是一个规矩的书呆子,很少与他们争吵,他们不好明着赶他走,只能找机会骂骂抒解心中的郁闷。
小任一早被母亲骂了个狗血淋头,心中当然不愉快,但他也不好多说一句。自从他打工回来,生活无着之后,他母亲也就改变了对儿子的崇拜,粗话也就渐渐出笼了。那小任哪懂这一切,他只苦恼,然后压下这些苦恼,专心思考他的哲学和新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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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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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闷吃过早餐,小任就朝学校走去。他记起从前上学的时光,在最早的早晨,背着书包,一个人在路上走着。现在的乡间,早晨依然是朦朦胧胧的,安静得很。
小任害怕遇见乡亲和熟人。他不再是青春少年了,也不再那么受人欢迎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等他爬上山顶学校的时候,汗水从额角滚落,雾气也终于从山脚下的河原渐渐散失了,厂里的广播响起来。
这所学校位于面向东方平原的一座小山上,视野极好。解放前这里曾是一座庙宇,还有一棵高高的桂花树,有一眼清水井,后来庙拆了,桂花树砍掉了,清水井变成了一个池塘,这里改成了一所小学。小任父亲,就是这里第一任的小学校长呢!等小任长大读书的时候,他父亲早改行做了行政干部,直到几年前提前退休,一辈子只是一个草根干部。
山顶上后来又扩建了一所中学,小任的小学初中,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这里是平原与丘陵相接的地方。往东是无边的江汉平原,往西是鄂西的崇山峻岭。三国的陆逊,清末的杨守敬,开国上将贺炳炎,都是这里走出的人物。油菜田,麦田,柑桔林,桑树林在平原上交相辉映,依托西边长满绿色松林的群山,一串串白色的楼房座落其中,一向是安宁和美之地。
学校位于小山顶上,早上可以迎面看见红日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景色是十分壮丽的。那长江从北而南,清江河则由西往东,在县城所在地与长江汇合。
西边低矮的群山,此刻在晨曦中静立着,等待被朝霞披上一件金色的袍子。蓝色的清江河被一座新建的水电站拦腰截断,形成了一个漫长的,弯曲幽静的湖泊,依偎在渐高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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