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来文体上属于古文，与现代白话文学传统有诸多的差异；二来就内容言之，多是作为一种文人梦想的抒发或是对正史进程的一种补充，并未形成独立的世界格局与价值体系。一路走来，现代武侠小说的传统是如何诞生、演变并发展至今的呢？且让我们回到百年前现代武侠小说的开端。
这个开端就是平江不肖生和他的《江湖奇侠传》。
平江不肖生原名向恺然（1890~1957），湖南平江人，他曾两度赴日流浪，进入东京中央大学，并在这段时间开始写作。《江湖奇侠传》以湖南平江、浏阳两地农民争夺交界地的械斗为线索，带出昆仑、崆峒两派的恩怨情仇。算得上是将言情与武侠相结合的开山之作，影响了近代的大部分武侠小说。
在他之后，顾明道（1897~1944）的《荒江女侠》将武侠言情的传统彻底巩固下来。顾明道从小残疾，是位奇人。他最初写的是言情小说，早期的《啼鹃录》、《美人碧血记》、《红蚕织恨记》等，多写婚恋悲情题材。《荒江女侠》写方玉琴为父报仇，拜师学剑，在寻找仇人的过程中与同门师兄岳剑秋相遇相知，携手锄奸。大抵由于顾明道缺乏武技知识，在设计打斗场面时常力不从心，于是就在出生入死的男女侠客间搬演他所擅长的情意缠绵的细节，作为弥补。这反而成为这部作品的一大特色。
现在看来，比起金庸先生那些人物个性化，背景真实化、历史化的武侠作品，《江湖奇侠传》和《荒江女侠》确实显得较为幼稚，书中并未完全摆脱旧式说书传统的影响，加上长期在报端连载，故事太过曲折散漫，人物单薄，谈不上什么现代性，可读性也只算得二流。但是，在向恺然和顾明道的笔下，侠客开始有了自己的追求，不再像梁山泊，虽然反抗贪官污吏，打家劫舍，甚至于攻城掠地，却还是〃忠心报答赵官家〃（阮小七歌词），也告别了过去公案小说中大侠非要傍着一个青天大老爷做捕快的传统。侠客取得了自己的独立品格，江湖有了自身的规矩和逻辑。
几年后，李寿民以〃还珠楼主〃为笔名，在天津《天风报》连载其长篇武侠小说《蜀山剑侠传》，刚开始并不十分出色，后来竟一举轰动文坛，到1949年时，这部小说出到第55集，接近二十年的创作时间成就了一部集当时武侠小说大成的奇作。
还珠楼主本名李善基，后名李寿民，四川长寿县人。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聪颖过人，过目成诵，诸子百家无所不通，佛经道藏、医卜星相均有涉猎。他做过幕僚和家庭教师，历经坎坷，足迹踏遍全国名山大川，更在峨嵋与青城两座山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生活体验和由此引发的想象力，成为他充满瑰丽想象的仙魔神怪武侠小说的重要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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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百年江湖一场梦（3）
《蜀山剑侠传》的内容较为庞杂，大体来说，主要围绕剑仙和魔怪避劫的故事，铺陈他们之间的恩怨和斗争。两派虽有善恶之别，却都要设法逃脱〃道家四九天劫〃的困扰……每四百九十年一次的劫难。不同的是，剑仙以行善来避劫，魔怪用作恶来逃劫。方法虽然不同，却都要对抗自身的命运。仅在这一点上，《蜀山剑侠传》便突破了一般剑侠小说单纯善恶斗争的窠臼。
正如徐斯年在《中国武侠小说史论》中指出的，《蜀山剑侠传》打动人心的地方，往往在那些不惜一切向命运抗争的细节：〃宝相夫人抗劫故事，忍大师〃情关〃破化故事，以至于作为穿插小段的〃灵狐〃无罪被杀，其〃内丹〃激射缓飞，聚散明灭，久久飘舞不已的凄艳描绘，当即能够获得强大的心灵震撼。〃
另一方面，该书的文化内容十分丰富，举凡儒、释、道，经史子集，医卜星象，天文地理，诗词书画，风俗民情，这些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魂无不与武侠这一独特的题材得到了恰当的结合。在还珠楼主近两千万字的铺陈中，我们隐隐看到了一种与我们的传统精神和文化遥相契合的文学体裁，这一传统，最终在金庸的手中发扬光大。不过，这套书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长……拉长和松散的结构让阅读这套小说简直成为了一桩极限运动。很多年之后，新一代武侠小说作家九把刀在他的小说《功夫》中曾经有一段有趣的调侃：
老人从书柜上抄起一本布满灰尘的《蜀山剑侠传》，期待着我的答案。
啊，这套我的确是没看过，因为《蜀山剑侠传》实在是太长了！长到我完全不清楚它有几本？七十本？八十本？还珠楼主婆婆妈妈的长篇写法，我一向敬谢不敏。
还珠楼主之后，文坛值得一提的武侠小说作家还有白羽、郑证因、朱贞木、王度庐等人，他们与还珠楼主一起被统称为〃北派武侠五大家〃。
白羽（1899~1966），原名宫竹心，他一生经历坎坷，加上〃五四〃时期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常常借武侠故事来表现现实社会的生活，表达自己对社会和人生的真实体验，主要作品有《十二金钱镖》、《偷拳》等。
郑证因（1900~1960）走的是技击武侠小说之路。他曾在〃北平国术馆〃许禹生门下学艺，通武术、工文章，被称为真正懂得武术之人。他善写硬派武技，自创了很多拳法掌法、轻功绝技。现在我们耳熟能详的绵掌、混元掌、金刚指、鹰爪手、黑煞手、草上飞、追云赶月、燕青十八翻等，许多都出自郑证因之手。一个真正的江湖得以在小说的虚构中形成，郑证因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构件。
朱贞木是还珠楼主的同事，他的早期作品受还珠楼主影响很大，后来自出新意，以《奇杀碑》、《魔窟风云》、《罗刹夫人》等开出奇情推理武侠之路。他以历史上的〃苗乱〃为引子，铺写边地蛮荒的离奇恋情与侠客逸事，想象颇为丰富。缺点是趣味不高，有一定涩情倾向，编写故事的主旨停留在迎合低等阅读的阶段，不过，这也具有一定代表性，他的不少套路，如〃众女倒追男〃等为后起不少武侠小说作者所仿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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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节：百年江湖一场梦（4）
王度庐（1909~1977）可能是目前北五家中知名度较高的一位。2000年时，李安的一部《卧虎藏龙》重新唤起了大众对这位武侠小说作者的兴趣。王度庐本名王藻祥，字霄羽，北京人，满族。早期创作言情小说，有《琼楼春情》、《落絮飘香》、《冷剑凄芳》、《翠陌归人》、《朝露相恩》、《海上红霞》、《朱门绮梦》等。1938年后，他连续写下《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和《铁骑银瓶》五部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武侠小说，构成了电影《卧虎藏龙》的基础……〃鹤…铁系列〃。
王度庐熟悉新文学和西方现代文化思潮，小说的悲剧感极强，与纯文学作品的分界已很微小。如〃鹤…铁系列〃中罗小虎与玉娇龙的爱情纠葛：九门提督之女玉娇龙武功高超，在新疆偶遇沙漠大盗罗小虎，与之相惜相爱。回到京城之后，玉娇龙为了维护家庭的声誉，不得不嫁给鲁翰林，但又始终与罗小虎割不断情丝。最后玉娇龙假装跳崖殉母，离家出走。玉娇龙与罗小虎相见后，悲喜交加，但又不愿做盗妇。翌晨，玉娇龙悄然离去，孤剑单骑走大漠。后来，玉娇龙所生之子（韩铁芳）被人调换为女（春雪瓶），韩铁芳千里寻亲，在荒漠分别遇到生身父母而不自知，父母又辗转死在面前……门户的差异，命运的倒错，出世与入世的选择，情爱与亲子之爱的断裂，人物性格和命运的复杂性已超出武侠的范畴。
北五家之后，时局动荡，武侠小说界颇沉寂了一段时间。1953年，香港发生了一次著名的拳师比武事件……吴氏太极拳师吴公仪迎战白鹤派拳师陈克夫。擂台设在澳门，整场比武只不过打了几分钟，以太极派掌门人一拳打得白鹤派掌门人鼻子流血而告终。最近网上有人翻出当年的录像资料，发现所谓拳师比武，动作僵直缺乏柔韧的美感，到第二回合时还出动了街头斗殴式的〃风车拳〃套路，搞笑有余，功夫不足。不过，当年两位掌门的一番擂台秀，却引出了整整一个时代的武侠梦。
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黄易、司马翎、卧龙生……在这许多作者之中，金庸和古龙日渐成为其他人万难超越的标杆。他们把武侠小说写到了极致，其他作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随便翻一翻，谈论金大侠和古大侠创作生平的文字车载斗量，因此虽然他们写得很好，却也到了笔者无从介绍的地步。略过他们是不现实的，过多纠缠于那些路人皆知的事实，却又有骗稿费的嫌疑。更何况古龙著作如大河东去，泥沙俱下。金庸虽然只有〃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十四部作品……实际应有十五部，《越女剑》是附在《侠客行》之后的一部短篇小说，金庸本意为〃三十三剑客图〃各写一篇，最后只完成了这篇《越女剑》，虽然没有包含在对联之中……却为精品。两位大师的作品无论哪一部拿出来，都可以叫人唾沫横飞地议论半天。无奈之下，姑且大略说一说我对两位大师作品的观感，以飨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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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百年江湖一场梦（5）
金庸的作品气派宏大，针脚绵密，像一座蕴藏丰富的宝山，有人在里面看到历史，有人在里面看到诗词，有人在里面看到英雄气慨，有人在里面看到儿女柔情。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有意识地避免自我复制，或采用不同的叙事技巧，或从不同的角度塑造新的人物。有人曾总结：郭靖为国为民，为儒家之侠；杨过纵情自适，为道家之侠；石破天心无纤尘，为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