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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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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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 

  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 

  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 

  “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 

  “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 

  “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 

  “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 

  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 

  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 

  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 

  二十五 

  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 

  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 

  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 

  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 

  “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 

  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 

  有了这一大篇看来是很近常情的安慰语,那寡妇方始稍稍安心,但是年终不得合家团聚终究不大称她的心,而且她尤其不平,想着一个女儿有了丈夫,便忘了母亲了,因此她心中和女婿便有了些微的隔膜,仍旧用忧疑的眼光,直把君达送出门。 

  年假是迅速地过去。 

  万事都一样,偏是这方面有了难解的忧疑,另外一方面却起了新鲜的误解,到开春时,正足以证明君达先生对那岳母说的一派是谎话,并不预备动身到哪里去探望一个人时,那些坐在门房里的仆役们,却无端放出一种谣言,说春假中君达先生要和灵珊小姐正式结婚了,校长先生就是媒翁,这分明因为灵珊的妹子多来走了几趟,所以附会上去的。 

  可是这时候,在君达先生的体肤上,确也有了些特别现象发生了:那就是,他的脖子上生出了些东西。 

  起初原不过是几粒朱砂痣,可是逐渐大起来,肿起来,硬起来,破起来,痛起来,便流出了脓汁,最厉害的时候竟有四个整晚发着烧,结末那脖子直僵僵地挺在肩胛与脑袋之间,好像生来就应该这样呆笨的一般。 

  是受了炉火的热毒呢?还是因为打了药针呢?君达用手痛苦地摸着痛苦的脖子,再到那小医院里去请教那年轻的医生。 

  “这是一种花柳症!”医生漠然地朝着他的面孔说。 

  “然而极好治,必须打针!”他又说。 

  花柳症!而且还要打针!简直如放屁!君达自信这是那医生的不道德的营业性质的话,更不答话,一直回来。然而这边学校里也有那医生在,他端详了几次也异口同音说是花柳症,不过说明花柳症并不一定专指由男女之事所发生,凡是皮肤病都可以算是花柳症的。小姑母认为这是炉火的热毒,因为有许多冬天得的疾病总是春天发的,而冬天他确是靠得炉子太近,而现在又正是春天。但是君达自己一口咬定说这是药针的关系,他便再不相信医生了,他打定主意一切让他去,他甚至说,即使是死,那死之于他倒也很好的,因为他自己恨得不堪,有点疲于生存了。 

  的确是,仿佛暗中有鬼似的,这一年中的不顺遂可以说到了极点,一切的事情在别人都能够变好而在他却都变坏了的,妻子那样打扰他,家中又那样打扰他,校长先生是那样压迫他,命运又是那样压迫他,机会老是不来凑就他,目前的进款还要给那医生拿一半去用,妻子是不消说,即使现在没有信,将来自然仍旧不肯放松他的!他既然不幸到如此,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区区的皮肤病更算不了什么,他索性像个戴荆冠的耶稣一样,来承受了一切吧,一切都听其自然吧! 

  而且这病痛对于别方面倒也另有好处,便是他再不失眠了,每天一到床上就安睡,于他的精神上倒很安适的,于是他不听一个人的劝告,便是小姑母的话也不听,很平常,不过很怨愤,照常每天上课,每天工作。 

  可是他的神色又大变了,这一变差不多变得很怕人的,头发是那样长,披在头上使那面孔格外的瘦小而干枯,孤独的表情在眼的一圈深刻地显出,衣服是逐渐旧起来了,再加不加修饰,穿在身上,就仅仅只有保护身体温度的用处,美观是谈不到的了。他不愿和人家多说一句话,有许多不得不说的话也是用乏味的声音发出来的,但是一转身之间他又回到他房里去闷坐,世界好像和他离开了,他的世界似乎就是那一个小小调的卧房,但是那卧房终究是他不满意的,他就时时把那些东西调换位置,变改花样。他在学校里的位置仍然是这样低卑,在学生们看起来,留校生是绝对没有学问的,几乎是因为没有地方好去而被校长勉强养活在这里的。同事们,谁都不愿意来看他这孤乖之脸。校长先生,以为他是不愿意在这里吃饭了,心里想:如果他要走,就走他的吧。 

  所以他很可怜了!和几年之前一样可怜,并且失去了那漂亮的特点,更添上衰弱的可怜,比小君达时代更不如了。 

  在这时候,他几乎什么都不希望。单独有一个希望,希望能够多放几天春假,让他歇息歇息。 

未亡人
未亡人(23)

  二十六 
  到放春假的时候,是春天来了,仍然是那十分可爱的春天。 

  清明那一天,正是天色晴明。那校园中,树木一早便向初升的太阳吸受暖气,花卉一早就含着水分朝天空笑着,小鸟们一早就叫将起来,从这一丛树间叫到那一丛树间,从这一个屋角叫到那一个屋角,叫到章太太的窗前,便把她从睡梦中吵醒。她睁开眼睛,胸中觉得又甜又苦,猝然而来的情绪正像读着悲哀的诗句一般而感到飘渺的甜美。第一个感觉,正像昨天,前天,以及以前一些日子一样,也像前两年的春天一样。她沉醉着,望着窗外,天空是那样澄澈,嫩绿的枝头在它前面摇摆,空气是那样明爽,花的芬芳在它里面流动,一缕怀旧的情绪,在她胸中像山中的清溪隐隐然奏出微妙的音乐,她感到人生着实可怜,而宇宙却是终古光明的。 

  她慢慢地梳洗起来,懒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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