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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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塔-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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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吴玉贞领着劲风走进母亲的卧室,来到母亲床前,示意侄子喊他祖母。劲风喊了几声“奶奶。”慈眉善目的母亲仰躺在床上,眼睛似闭未闭,说开未开。母亲已经对往日里最疼爱的长孙没有任何怜爱的表示。俗话说:爷爷奶奶爱长孙,爸爸妈妈疼满崽。古人也说:男人将死心慈,女人将死心硬!母亲此时既不认满崽,也不看长孙。可见,母亲已经是铁石心肠的女人!母亲真的要死去了!

  父亲见我总是不进母亲的卧室,心里脸上都很不痛快。父亲低声且哀伤地对我说:“人家外人都来看望你妈,你也多在她床前站一会儿嘛。”胆小的我直感到母亲已经跟死去的爷爷奶奶相差无几了。我确实害怕见到如同尸首的母亲!父亲的怨言使我鼓足了勇气,我靠近了母亲的床边。我清楚地记得,爷爷去世时,母亲要我摸摸爷爷的手脚,说那样就不会害怕了!我试探着拉了一下母亲的手,不知道母亲的手是冷是热。我低声喊了两声“妈妈”。母亲没有因此而动容,她依然是回来时那副藐视众生的神态——双眼半开半闭,双唇微张,毫无血色。我深深知道,母亲的确是行将就木的母亲了!她的呼吸像游丝一样微弱,或者早已没有呼吸,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跟这样的母亲单独在一起,我没有不恐惧的理由。她虽然是我的亲妈妈,但她毕竟有一条腿已迈进阎王爷爷神殿的门槛。

  跟父亲同一个爷爷的兄弟有十个。也就是说我的曾祖父有十个孙子。除了我二伯父在北京,堂六叔在武汉,堂十叔在洛厚乡邮电局工作外,其余七兄弟全在文风村从事农村社会主义建设。他们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和旧中国的贡献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们为了养活一家人都还要东挪西借。他们“七个小矮人”,吃的苦最多,超支的体力和财力最多,让国家各级领导和有识之士忧国忧民寝食难安,害得举国上下还要尊称他们为“农民伯伯”,成了世界人们的老大哥!年迈体弱的还受苦受难!

  他们建设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无能,终身居住在低矮的草房,喝着苦涩的井水。但他们繁衍后代有功,到了我们这一代,曾祖的家族里,男丁就有三十多位。倘若再往上推两辈,整个文风村就有三分之二的人口是我们同族同宗的一家人了。所以,前来探望母亲的人们川流不息,络绎不绝。

  母亲病亡之后,父亲常说:你十婶来看她时,喊她嫂嫂,她还呈现微笑的状态。我总觉得这是父亲的错觉,或者是父亲杜撰出来的生命故事!

  母亲在掐断人间最后几缕牵挂之前,大嫂吴玉贞和二嫂梅香还替她洗了个澡。

  1984年农历6月19日,下午3时,母亲像凄风苦雨中照耀父亲前行的红蜡烛,刚刚走完那段风雨飘摇的漫漫长夜,即将进入一个平和静谧的理想境地时,本身却已经蜡烛成灰泪始干,昏惨惨忽地熄灭。母亲咽气了!眼睛却没有闭上!死不瞑目啊!母亲是不甘心死亡的!她真正实现了死不瞑目的的千古誓言!母亲在万恶的人世间只存活了短短的五十四年。按照父亲的话说,母亲是有福气的!因为古人流传“有福之人六月亡”的说教。母亲早离开人世一天,就是早一天到达了极乐世界。父亲仿佛很羡慕母亲的早殇,我怀疑父亲的羡慕。

  明晃晃的烈日下,文风村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号:“妈妈呀!妈妈啊!妈。。。。。。”嘈嘈杂杂凄凄惨惨切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哭哭啼啼。。。。。。

  13岁的我似乎已经懂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深刻内涵。13岁真的是人类的大劫难吗?我想起爷爷奶奶弃世全家人披麻戴孝的悲惨场景。而我此刻却还穿着去年的本命红,一件退色的胭子红的背心。我强忍着欲滴的泪水,找到一件白色的衬衫,把红色的背心换了下来。

  大伯父在劝慰捶胸顿足的父亲;大伯母和大嫂她们正在替母亲穿寿衣;堂十婶和五婶她们正在替母亲赶做寿鞋;大哥和二哥给母亲借棺材去了;三哥去同坪墟购买钱纸蜡烛香等等祭祀物品去了;成材大哥和成器六哥喊来了村里专门打理丧事的半怪。

  母亲生前总是穿一身或深或浅的蓝布衣,她被装入黑色的棺木里,还是穿一身蓝色的满胸襟寿衣。母亲的一生是忧郁的,如同忧郁的蓝天。不知登入天堂的母亲是否快乐。我想:母亲依然是忧郁的!母子连心啊!我忧伤,母亲能不忧伤吗?我在母亲的棺木前点上了一盏日夜长明的神灯。。。。。。

  次日,三位哥哥奔走讣告亲戚朋友。中午时分,近点的亲戚六眷前来瞻仰母亲的遗体。我家悲风四起。半怪帮母亲闭殓封材。母亲的身影永远封存在黑色的棺木里;封存在亲人们的脑海里;封存在虚无缥缈的时间这条河流里。正如哪位诗人所写的诗眼:母亲就像一封待寄的信,用黑色的立体信封装载着,正准备寄给阎王爷爷。从今往后,母亲成了我不可触摸的概念;成了忧伤缠绵的回忆;成了年年清明祭奠缅怀的神灵和圣母!为什么噩运的降临总是没有丝毫的征兆?我们全家人都不敢相信母亲远离我们的事实。

  母亲殡葬的前一天,一般的吊客纷至沓来,应接不暇。我们没有用特别的仪式迎接。只是母亲娘家的亲人莅临,我们举行了最为隆重的仪式。

  滴血残阳,彩云纷飞的黄昏,孝堂里的主管人员堂三叔和堂五叔远远地望见母亲娘家的一行亲人踏着苍天的血迹徐徐走来。他们立即命令鼓乐唢呐齐鸣,领着我们兄弟四人披麻戴孝的跪在村口迎接母党。。。。。。

  外公外婆我从来没见过,听说外公是师范的老师,绘画特行,只可惜英年早逝,我还没投胎,他们就相继过世了。母亲的嫡亲兄妹我也从没见过。他们纷纷急匆匆来到人世间走马观花一遭,就各自夭折,陪伴老祖宗去了。连我这最小的小外甥都不瞅一眼,只顾独自极乐。别人歌唱《外婆的澎湖湾》时,热泪盈眶。我闻此曲仿佛老牛赏乐,不知个中滋味。

  这天傍晚,我们迎接的全是母亲的堂弟堂妹堂亲戚。正确的称呼应该是:舅舅,舅妈,姨夫,姨妈,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但母亲下葬两年后,我们几乎断绝了往来。正所谓:一代姑,二代表,三代了。千百年的弟兄叔侄;六十年的联姻亲戚!

  晚餐过后,我们为母亲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农村办丧事的复杂化,反古化,村里可能也是从这年开始实行的。首先是家祭;然后是客祭。我们哀痛地跪在孝幔之后,母亲的灵柩旁边。兄弟四人泣不成声。灵堂内外发出很有规律的鸣炮声,鞭炮声,锣鼓、唢呐、二胡、笛子声声不息。孝堂执事人员大呼:“主祭星进位。。。。。。”他们行使祭礼有条不紊,指挥若定。来到母亲灵前的吊客像他们手里操纵的木偶。说鞠躬便鞠躬;说跪拜便跪拜;说献香便献香;说酹祭酒便酹祭酒。。。。。。。念祭文的是堂五叔,他念出的每个字都是哭腔哭调,声泪俱下一般。我不知道我们兄弟四人在孝幔后跪拜了多长时间。双腿麻木双泪流干,头脑也懵懵懂懂。

  第二天上午,几百父老乡亲和吊客在一曲哀婉凄切的唢呐声中陆续步入文风村礼堂。每上一道菜,两位唢呐手都吹一段嘹亮悲凉的音乐。出了“妖鱼”这道菜后,孝堂执事领着我们去席间跪拜。首先从母党的席位拜起,然后逐席跪拜,直到厨房里的工作人员也要拜过。这个过程就叫做“拜席”。“拜席”的用意是感谢各位吊客的莅临;感谢众乡亲的关照;提醒为母亲效力的“八大金刚”少喝点酒,以免出殡途中因为不胜酒力而出岔子。我们拜席的过程中,门外的鞭炮声不断,唢呐哀鸣,感情丰富的人们常常因这悲伤的氛围感染而含悲饮泣。

  母亲的灵柩将要抬出村口之际,跪在地上的大嫂吴玉贞哭得昏厥过去,二嫂梅香也不醒人事。村里围观母亲灵柩的老妪少妇个个掏出手绢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我和大哥哥他们跪在最前面。后面发生的这些惨怛于心的悲壮场面,我都是后来从旁人和父亲的口中获悉的。

  母亲的灵柩每过一座小桥,一条小沟,一道山坡,我们四大孝子都必须跪拜。跪拜的意思是要“八大金刚”小心点,走慢点,别摔倒自己,别摔坏母亲的棺椁。母亲西行的途中,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里大多是男性,只有少部分的小女孩,比如侄女,表妹如鹃。按家乡的风俗,凡女性是不能送葬的进山的。只有第二天清早“泼路”时,女眷才能全部进山,一是看坟址;二是迎接亡灵回家坐神龛。

  不知是几时,半怪在母亲的坟坑中烧了小把芝麻秆,意为“暖坑”。随后,他又杀了一只雄鸡扔进坑里,说是“跳矿”。血淋淋的雄鸡在鞭炮的轰鸣里,惊恐万状地在坟坑中四处飞舞,企图死里逃生。半怪等雄鸡不再跳动时,跃入坟坑,仔细查看四角,高兴地说:“跳得好!每个角落都有血。”其时,有人发问:“要是有个角没有血呢?”半怪说:“那就揩点血嘛!”半怪提鸡上来。大哥哥的岳父又跳入坑里,踩灭星火,把没有燃尽的芝麻秆清理出来。他这不同寻常的举动让我觉得他无比伟大。我从内心里感激他的善举。他爬出墓坑,说:“有一年,有个地方安葬老人,因为没有踩灭火星,第二天泼路时,一座新坟就变成了火淤。那真是太惨了。”

  母亲的棺木终于在震天的炮火声里,喧嚣的锣鼓唢呐声中掩埋下去。人们在母亲的坟头插上花圈。故乡的后山上又多了一堆永久的怀念。

  入夜时分,父亲安排我们兄弟四人去母亲的坟前烧火。他说:“按照传统习俗,要给你母烧三夜火。而今,顾虑到正是农忙季节,你们就去墓前烧三堆火,算是三天的仪式吧!”我们遵照父亲稍有革新的葬礼办了。

  母亲入土的第二天清早,半怪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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