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中他回忆起他的童年,他说有一次,他摇着一叶小船,摇着摇着便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漂流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月正中天——
“你哭了么?”我突然问。
“怎么会?”他微觉好笑地说。
“……如果是我,一定会哭的……因为在那里,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看了我好久,笑容渐渐在脸上隐去。他突然叹了口气。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愚蠢,我实在不该说这样冷清的话,这样的话语骤然让这欢乐气氛冷却了。人脸上的水晶面具掉下来,露出忧伤苍老的脸。雾散尽后,露出的是不快乐的童年。
要弥补自己的过失般,我拽过琴,对他说:
“我弹一曲你听罢。”
他点点头。
琴声一起我知自己又错了。我选了欢快的调子来弹,可我的双手实在不适合那种欢喜。是一样的调子,可是听进耳中的却是无尽的忧伤与愁苦。忧伤和愁苦之上,欢乐是最虚伪的粉饰,在我双手之间片片剥落、千疮百孔。
我一开始想要矫正过这种这种忧伤,我努力地在音符间添加欢快、制造喜乐,然而这些人为的欢快与喜乐,音符流转间却统统变了面目全非。
他一直静静看着我,脸上有梦一样的表情。
我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只是叹息一声,离开了弦。
“弹下去罢,我还想听。”他却这样急切地对我说。
于是琴声又起。我已不打算去改变什么,只是任那些清澈的悲伤的音符自由自在地从弦上走出。这样的悲伤不需要酝酿,只是水一般地倾泻。
他突然站起身,拿了两只杯子放在案上,又倒上酒。
他喝下一杯酒,又将另一杯酒送到唇边。我没有停止弹奏,却微仰起头,饮尽了那杯酒。
他又将酒满上,喝了一杯又将另一杯送给我喝,我依旧安然饮下。
他又倒,我又喝。他再倒,我再喝。
酒从胃里一点一点泛起暖意。我一边弹着琴,一边悄悄回头看他。他一直在那里看着我,是怎样的目光,如同清冷却温柔的星。
然后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只是贪恋地一直看着他。酒意泛上来,钝化一部分感觉却让另一部分感觉变得格外清晰,淡漠了寒冷却又让人格外想要寻找温暖。我一直看他。在这空旷、冷清的屋里,除了琴声,除了他,一切不复存在。我想要靠近他,然后再近一点,或能暂时忘却彼此伤痕累累的灵魂。
所以当他将手指压在我手指上,让琴声戛然而止时,我并没有抽回手。我想我是喝醉了。
当他扳过我的肩,用脸贴上我的脸时,我也只是顺从地靠在他身上。我觉得有些醉了。
最后当他抱起我,一步一步走入里面的睡房时,我只是对自己说:
——这不能怪我,因我真的喝醉了。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十二 如梦幻泡影
章节字数:3913 更新时间:07…03…31 23:29
那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一张很普通的床。地板空旷而陈旧,剥落的墙纸上有陈年的斑迹,破败的雕梁间有灰尘的味道。
但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剥落的墙纸上开出蔷薇,破败的雕梁弥散着栀子花香。
当看见他白色长衫下掩盖的身体时,我甚至起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的身体真美丽,和他的灵魂一样美丽。四十年的岁月并未在这个身体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一点点都没有。它依旧有如被月光洗涤过般皎洁美好。
他皮肤的味道很干净,有如最清冽的酒香;他的体温其实并不比我的高啊,但感觉有如贴身佩带的玉。明明是冷清的,却温润到心里。
他一直紧紧抱着我,好像要把我嵌到他的身体里面去。略为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一动不动地看我的眼睛。他的发散开了,像一匹黑缎子一样垂下来,轻轻拂过我的脸。
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一些应该忘记的,又让另一些感觉格外清晰。在那一刻,我忘记了我是谁又忘记了他是谁,忘记了昨天也忘记了明天,忘记了快乐亦忘记了悲伤。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只有现在是真实的,只有拥抱在怀里的人,是真实的。
然后他再一次紧紧抱住我,用了最大的力气贴近我。我们心跳连着心跳,呼吸纠结着呼吸。我忽然想哭。我们本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该是这样了。
他的发沉沉覆在我脸上,如同黑色的空气,又散发着栀子花的清香。我在期间呼吸,有如陷入深湖,一直下沉,下沉,到湖底。然后我睡去,在黑色的、温柔的湖水中睡去。
睡得却并不安宁。梦里一切支离破碎,交织的光影,崩裂的地狱和坠落的天堂。我感觉到他起身,仿佛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生生撕裂,我想叫又无力——
“命运无法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谁的声音如此熟悉?不记得了。
然后我发现我身处庐江,夕阳下的太守府前。风中的少年松开我的手,转身。我急急想要追上他的步子,却怎样也追不上。我想喊,却发现自己没有声音——
他要离去了。他就这样离开我的生命,再也不回来了。
——我再一次用尽自己所有的,仅存的力气,竟喊出声来。
然后我醒来。眼睛尚未张开,便急急在身边找他的手——
竟给我找到了。那干净、修长的手指,有如连接天堂的绳索,紧紧缠住了我的手指。我也死死捏住了他的手,睁开眼睛,看见他半坐在身边,温和地看着我。
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是梦而已,他仍在这里。
“做噩梦了?”我听见他温柔地问道。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笑了笑,松开手揽过我,让我靠在他胸前。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发,擦去我额头上那几滴因恐惧而渗出的汗,再与我的手十指相交。
“还没有做够梦吗?”我听见他声音里的爱怜。
我没有说话,只是贴得他更紧。
“你刚才叫我名字了。”这样依偎了一会,我听见他说道。
“我梦见你了。”我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又说:
“你刚才叫的是‘陆逊’。”
我吃了一惊,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中却找不到一点惊讶,只是平静如水。
“说起来本应很奇怪,”他看着我轻轻说,“‘逊’这个字本是我父母所起。但他们去世后,收养我的叔祖不喜欢,便改了现在这个字。这件事情除了瑁,再无别人知道……连茹也不知道。可刚才听你这样叫我,却觉得好像本来就应当如此。”
我无法去应他的话,只是低下头,轻问:“那你更喜欢哪个名字呢?”
“当年寄人篱下,叔祖既然这样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也更喜欢‘逊’这个字,美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图腾。”
他轻轻笑起来,用手摩着我的发说:“你这个说法真有趣,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也笑了笑,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他说:“如果喜欢,便改回父母给的名字吧。毕竟你现在不再寄人篱下。纵然你叔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用他给的名字过了前半生,也够了。”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点点头,末了又侧过头,叹口气,低低说道:
“我都快不记得父母的样貌了。”
父母?我恍惚地想起,我都快不记得我是有过父母的人了。
这样漫长的生命中,只剩下这个男人。只有他。
但即使躺在他身边,被他温柔地揽在怀里,却始终不觉得我是拥有他的。
这样想的时候,便忍不住悲伤。我摇摇头,摇去那些悲伤,只是静静伏在他胸口,心无杂念地听他的心跳。而他也安静地,一下一下用手摩我的发。
动作却渐渐慢下去。我抬起眼,在他脸上找到沉沉的倦意。
“睡会吧,”我忍不住说,“你一直没睡过。”
他摇摇头,说:“我舍不得睡。”
“为什么?”一时还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只是这样问。
他深深看我一眼,将手温柔地贴上我的脸,轻声对我说:
“因我知道,醒来以后,你就不在了。”
——因我知道,醒来后,你就不在了。
我一怔,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中般颤抖起来。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是不由自主地迭声说:“谁说的?谁说的?我自然会在这里。”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害怕他再说什么,欠身抱住他的头,让他睡下,又命令似地说:“快睡,否则我会不悦。”
他终于顺从地点点头,侧身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抱住我。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的目光一直贪恋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闭眼,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他终究是倦了,一会儿,便响起缓慢匀称的呼吸声。
我静静看他入睡,倦意渐渐也泛上来,我却挣扎着不想睡——
我狠狠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剧痛瞬间击退了睡意。不要惊醒他,我强自压抑住身体因剧痛的颤抖,却压抑不住眼泪的流出……
……我舍不得睡。
再一次品尝这一句话,竟是那么地悲伤。
酒意已渐渐退去,人渐渐从那种迷醉的恍惚的感觉中走出来。清醒的感觉一点一点泛起,让人恐惧而压抑。
月光从窗户格子里一块一块漏入,投射在地板上又投射在他身上。他睡得很平静,双目禁闭,呼吸平缓,长长的睫毛上沾满月光。他的体温,一点一点透过紧贴的肌肤传入我的心。是温暖的,美好的,却不知如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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