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色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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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色的告别-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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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起头,坦然地凝视着他:“因为我要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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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的回忆 1(1)
二○○五年初,十六岁的高一学生我遇到了年长一岁的艾叶。契机纯属偶然:某个欧美音乐论坛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版聚,响应者不多,最终会面的只有五六个人。我是被阿苗一并拉去的,出于对陌生世界无可救药的好奇。之前我只在论坛发过两个帖,更多的时候是潜水。对所有人,无论老手新手,我只留有浅浅一面的印象。
  我看过她的帖子吗?回复过吗?或许吧。但那不是主题,无论如何成不了主题。
  到达约定的地铁站时,天色有些晚了。一月末的冬季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天上飘着淡淡的雪,落地即融,悄然浸湿了白水泥的路面。淡蓝的天闪烁着夜的银光,仿佛深海中鱼群的鳞片,又仿佛北冰洋上浮动的冰山的尖顶。街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团团橙红的辉光,映出四周细碎飞扬的雪雾。星星的金色光芒被无情地掩盖。凛冽的北风里,我仍能感觉整座城市散发出的温度与气息:它像一只庞大的动物,会吐息、会咆哮、会震颤、会抬起头像我们一样仰望夜空。温暖静静地躲在城市背后,在那些灰色调的街道上,高耸的楼群里,霓虹灯光怪陆离的色彩中,天桥下三角形的阴影之下。一切充满欢悦和期待,仿佛处处潜藏着令人欣喜的奇迹。
  奇迹。十六岁时,我相信这一切,相信得无比真诚。谁知道呢?该来的总要来。只要我愿意,谨小慎微一类的话可以立刻滚开。
  我裹紧围巾,转过身去,对着地铁站口涌出的冷风和滚滚人流。世俗的喧嚣风一样从耳边流过。阿苗熟门熟路地掏出耳机,递给我一只。是陌生的曲调,第一声便稳重脱俗,仿佛从最遥远的寒星传来。
  “像是中国元素很浓的西方音乐。”
  “只说对了一半,”阿苗补充,“实际上是NHK电视台一部关于故宫的纪录片的配乐,一共三首,就叫《故宫三部曲》。也只有日本人做中国音乐能做出这种惟妙惟肖的效果。”
  “然而并不完全一样。他们有他们的细腻清雅,尽管第一声听去也是中国味道。”
  “大多数情况是这样。不过这一首却很大气——叫《故宫的回忆》。”
  清冷的开场后是一串沉稳的鼓点合奏,接着加入了木笛的悠远旋律。游客的目光从开阔的广场转入宫殿的庄严气象,再转入古筝乐声一样流畅柔美的黄昏。夕阳一点点落在生满苔藓的青砖地上,不规则的形状好像随风落下的银杏叶。
  “真美啊。”我说。
  “——这么早吗?”
  乐曲在一连串流畅的和弦中进入尾声。我匆匆摘下耳机,略带慌乱地向对面的发问者抬起头来。她的音色低沉而优美,尾音微微上扬,带有某种隐而不显的善意。从第一句话你就感觉到了;你可能曾经见过一万个人,却不曾在他们身上见过同样的东西。她冲我们微微一笑,笑容清澈如初雪的光芒,冷色调的夜空都因之而明亮起来。
  “我是艾叶。”她说。
  事后我无数次回想第一次相见的情景。每一次回忆都大不相同:情境扑朔迷离,色彩变幻莫测,人物朦胧不清。要像纪录电影一样完整地还原事件是不可能的。人脑毕竟不是摄像机,许多细节将被涂抹、被篡改,无法呈现。然而,从另一角度讲,这未尝不是拍摄电影的另一种形式,只不过在我的暗房里保存下来的胶片,势必与艾叶的有明显不同。这并不令人遗憾。每一次回想都带出新的记忆、新的细节,像一轮满月渐渐浮出海面,成为生动鲜明的立体存在。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我对自己说。

故宫的回忆 1(2)
好吧,让我们来放映这卷胶片。首先映出的是人物形象,“高个子、红头发、长腿、英俊”或“四十岁上下、矮胖、拄拐杖、满脸雀斑”或“白净、金丝框眼镜、牙齿整齐”?外貌特征似乎是第一要素。然而此刻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了。如果借此来定义艾叶给我的第一印象,她自然是可以归类的,像其余千千万万个在场的客体。然而她的形象却带有不可归类的含义。倘若为她挑选一个首要的形容词,最恰当的应该是“难以形容的”。
  难以形容。对,这正属于艾叶的词语。脑子里的纪录片导演开始哑口无言,甚至有点恼火。你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客体作为拍摄对象?——啊,对不起,是她主动走上前来问好的。我向导演道歉,努力与脑内的私人拍摄组和解,终于说服了他们重新开始工作。于是越来越多的音素、图像、言语片段被调出来,重新组合连接,直到我们能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的侧影——这个词用在她身上还是有点奇怪。第二个结论:艾叶并不拥有所谓典型的年轻女孩的特征,甚至并不拥有所谓的典型的年轻人的特征。她像是随时可以站到人群之外,不动声色地观看时光流转的那一类人;不过只要愿意,她也可能隐身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现在摄像镜头转向了我们的主人公,给了一个长长的特写。干得好,导演先生!我对他竖起大拇指,聚精会神地转向镜头。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美。细高的个子,短发,黑色大衣一直披到膝下,露出窄窄的裤管和被雪水浸湿的球鞋。颈上一条银色链子,在寒冷的空气里闪出蓝白相间的光。当时她一手捻着耳机线,细细的黑色,另一手浅浅掠上额前的短发。她没有戴手套。这天气多冷!我不禁想。但她终于取下了耳机,双手收回口袋里,笑着跟我们寒暄起来。她的眼神平静,偶尔流露出一丝机警的神气,像壁炉边的猫小睡一场之后醒来时的模样。眸子深而黝黑,像秋日深潭反射着漫长的阳光。她微微偏过头,影子在暖色调的街灯下拖成细长的一条线。我看见细碎而晶莹的雪粒一点点落在她肩上。
  “走吧,这地方太冷了。”
  第二句话仍是这么简洁。她说话时,水银蒸汽一样的白雾从唇间升起。
  我和阿苗顺从地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尽管还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细碎的雪片从即将沉入黑暗的天空旋转降下。它们这样快地融化了,没有一寸地面被染成银色,全然没有。
  我们闪进一家临街的快餐店,上到二楼,挑了楼梯边的位置坐下来。开门时镜片上罩了一层水雾,当我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她已抢先一步递了镜布过来。我接过道谢,同时却有一种被看透的预感扑面而至。难以形容之人的难以形容之举。
  她只淡淡一笑,笑容略带倦意,眼神却清澈得像寒流季节蓝绿色的海水。
  “想喝点什么?”她问。
  我习惯性地摇摇头。阿苗补充道:“热巧怎么样?”
  “你们等着,我去买。”
  她站在排队的人群里,背影时时让我想起“遗世独立”这个有点民国遗老之风的成语。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漫无目的地用手指敲击着塑料桌面;半小时前我们还是从未谋面的人。
  揭去杯盖的滚烫的巧克力放在桌上,冒着浓而白的热气。我小心地低下头去啜了一口,抬起眼时,对面的艾叶正向我微笑。
  “别烫着哟。”她一面说,一面打开画夹——此时她在做另一件事:与阿苗同学交流《圣斗士》《火影》及音乐剧《猫》的同人画作,分享同好的经验技巧之类(这种活动,可以说是论坛一切聚会的主要功能)。作为一个绘画无能犯,我只有一旁观瞻的份儿。但她们的对话并没有局限在自己身上,相反,我感到艾叶千方百计要把我拉进对话,而不是排除在外。
  “你们都是R校的?”
  “嗯,不过不同班。”
  “高二还会分文理班嘛。”
  “不一样啦,”我答道,“我八成会学理科。不过阿苗,你不是说你要学文吗?”
  阿苗耸耸肩:“我物理不够好。”
  “我全靠理化来撑数学……要不是这样我也学文啦。据说数学有优势的人学文最容易。”
  “可是我看过你的文章呢,精华帖。”
  “我是新手嘛,随便沾点光。”我调侃道。
  “你这样的人学理,想必很是有趣。”艾叶直视着我,以有点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一向不喜欢被他人武断地下结论,但她的语调及眼神都让人难以拒绝。
  “怎样?”
  “你这样的人很少会出现在理科班。”
  “也很少会出现在我们学校。”我摇摇头,“算了,我是个处处不合时宜的人呢。”
  “那么我们或许是同类。”
  来不及等我反应过来,她半调侃半严肃地伸出一只手。我松松握住,好像某种特殊材料的棉花糖,稍有疏忽就会融化。
  “你好,同类。”
  对话。大或小,严肃或轻快,详尽或简略,对话大体都是这样开始。人们握手、交谈、相互熟悉,发生兴趣或相互厌恶,相识并成为朋友或永不再见。一样的话语交织成网,却衍生出多重多样的结局。艾叶和我的相识也无非如此,一切如常,别无新意。可回忆毕竟有它的局限,以至在重现事实时遗失了最关键的特点:它的独一无二。这判断未免不公平。何以见得我们的相遇即是独一无二的,令其他一切沦为平常?是什么决定了我们判断的标准?
  于是我要问:故事是怎样深入的?机缘是什么?转折点在哪里?何为必然,何为偶然?是怎样的因素在背后操纵着我们,一步步走向注定的命运?
  这多么有趣。是的艾叶,你说对了,的确有趣。
  又有人陆续到来。人们漫无目的地闲聊,学校、考试、音乐、文字、各自的想法和各自的人生。话题本已不再重要。
  那一晚,我说了太多记不清的废话。惟一记得的是她的眼神,在对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看着我,仿佛隔着最遥远的星系间的距离。
  我惟有迎着你的目光走上前去。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故宫的回忆 2
三年后的今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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