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他那儿的一哥们儿杜奔,居然自作聪明地说他田建设恋爱了,开玩笑。杜奔不信,还主动提出如果需要加速条件的成熟,他可以充当小流氓,给他创造“英雄救美”的机会,报酬是一顿火锅。谈恋爱?哥哥这辈子还就不谈了。
今晚的芭蕾是“Sleeping Beauty”(睡美人)。进了剧场,柳香香脱下大衣,一袭酒红色的露背长裙,“刷”一下就把周围的目光吸引过来。田建设有点尴尬,不习惯。但是当柳香香挽着他的胳膊在大家的注视下进入观众席的时候,他头重脚轻地四处看着,找熟人呢。芭蕾开始以后,田建设不断拿眼角的余光看柳香香。刚开始她是兴奋的,然后渐渐地平静下来,然后是……他知道那是什么,她又在想谢明。从谢明看她的首场演出开始,一直到谢明出国前。
又是谢明,一个隐身的竞争者,长胜将军。
他把柳香香送到家,陪她进了门厅,在她和他拥抱告别的时候,他表现得像个“南京路上好八连”的战士一样,一动不动,铁板一块儿。他在努力保持着一个失败者的自尊。
“对不起,田建设,昨天。”
他拍拍她,谁不会装大度啊?对不起什么?她招他,还是她扔下他?不问。
他要到机场接一趟飞机。
客人自己在国内已经联系好了住的地方,他只需要把这家人从机场送到他们的驻地就行。送完客人已经快半夜一点了,他从柳香香家过的时候,发现她客厅的灯还是亮着的。他得去看看,别又出什么事了。他把车停在路边,犹豫着现在敲门会不会太唐突。他发现窗帘没有拉严实,还留有半尺宽的缝隙。于是,他踩着雪穿过院子,走到窗前。
柳香香换了一条紫红的连衣裙,像个机器人似的,重复地在做着同一个动作,脚尖立起,右手举到头顶,左手往前平伸,不知道是芭蕾基本功的第几个动作。脚尖双手同时放下,然后脚尖再立起,双手又举到刚才的位置。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做着。田建设看傻了,太美了,像八音盒里旋转的芭蕾女孩,得把她追到手,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伤害不伤害的。起码得试试,全力以赴地去追。
谢明,他为什么老是站在他和柳香香的中间?你不要她,还不许别人要?霸道!
在柳香香又一次立起来的时候,突然摔倒在地上,田建设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想上去扶她。同时,他的左脚猛地被什么给夹住了。“妈呀!”在这么清冷的夜里,这叫声的效果不亚于北京春节时的二踢脚。还没等他蹲下去弄那个夹子,一个人影飞奔到他的怀里,双手箍着他的脖子,他呈现了要窒息过去的症状,当然不会有人注意到。只听见柳香香一连声叫道:“谢明,谢明,谢明……”还是谢明。他左脚钻心地疼着,可是他沉默着,让她多高兴一会儿吧。不管他为她做多少事,帮她多少忙,对她多怜香惜玉,她心里只有谢明。
她终于发现了不是她的谢明,拳头便像雨点般砸在他胸前。他一动不动,只是用大衣紧紧裹着仅穿着连衣裙的柳香香。
她终于停了下来:“你刚才喊什么?”
“我的脚……”
柳香香蹲到地上,看他的脚被夹鼠夹子夹住了,居然笑了起来:“你就是那扒窗户的!”
神经病!幸灾乐祸!
“我是路过,怕你又出什么事,没别的意思。”带着追悼会上念悼词的严肃劲儿,田建设为自己辩白道。
一瘸一拐回到屋里,柳香香一边把冰袋敷在他红肿的脚面上,一边问他:“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心怀不轨?”
瞧这词用的!怎么说话呢?
“谁到多伦多的第一个晚上就给我打电话?是谁跑机场找的我?我让你找我几个朋友帮忙,你还不干,非缠着我。我图什么呀?你心里除了谢明还能装下谁呀?”田建设受不了这冤枉。
“行了,行了,跟你说着玩的。明天咱们还能去滑雪吗?”柳香香问他,原来田建设说明天上午带她去滑雪。
田建设要走了,柳香香让他再坐会儿,聊聊天儿。刚才他一生气,她就一直哄着他,他挺受用,那脸也就一直做出被伤害后的痛苦状。柳香香给他冲了杯热巧克力,又在他面前摆了各种小吃,估计都是谢明给她买的。柳香香紧紧地挨着他,靠着沙发,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窗帘还像刚才那样,露着半尺多宽的缝儿。
“讲讲你自己,为什么那么敏感?”
“谁敏感了?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我不是诗人,也不是艺术家,一大杂院长大的糙老爷们,何来敏感之说?”他拉着脸。
田建设不记得,后来他们又说了一些什么,总之他把自己在柳香香那儿兜了个底儿,也没喝酒啊。
“我们家是几代的劳动人民。我爷爷是给人看大门的,奶奶是家庭妇女,我爸是一车间主任,我妈在一工厂食堂当管理员。我们住大杂院里,也就里外间那么两小间屋子。我小时候特别闹,从来没有过长大想干什么的理想,我以为人都活得跟我们一样呢。小学的时候,因为老打架,老师动不动就把我爸叫学校去训一通。我爸在老师面前老老实实地听着,回家可是从来不说我,他说:‘小小子就得淘,要不成小丫头了。’还说什么:‘我看我儿子就顺眼,看他自己做的那小手枪,跟真的似的。’还总跟人夸我:‘我儿子孝顺,有好东西都知道让给爷爷奶奶吃。’他老这么说我,我就不忍心让他挨老师的训了,就管着自己不惹是生非,小打小闹,考试保证及格,只要老师不找家长就成。上中学了,也知道要好了,就在学校混个中等,以后考个中专让我爸高兴就成。那时候从来没认为自己能当好学生,考双百,想都没想过。我爸也从来没逼着我考大学,知道自己家也出不了状元。高考前一年,我一看是人都想进大学,连一脑门子糨糊的主都往那儿凑,我想我干吗不试试?这一试还真考上了。我爸那些日子一下班,就在院子里背着手溜达,等着人跟他祝贺,我是我们那院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后来也没出过大学生,我爸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好话。上大学以后,同学里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占大多数,人家上大学就跟进自己家门似的,在心理上有归属感。我就不行了,感觉神圣,觉得自己渺小啊。尤其是在大杂院生活了十几年,因为穷,住房拥挤,文化素质不高,我太知道那儿的人了。我开始有了一点自卑感,不愿意跟那些出身不同的人混在一起。其实,我知道那是不自信的表现。大学四年的生活,让我有了自信心,相信靠自己可以走出一条阳关大道来。毕业分配,我是学环保的,本来分配我到一家研究单位,后来被一个有后门的外地学生给顶了,把我分到垃圾站。我好了三年的一个山西来的女友也跟我吹了,跟我们班一个一米六高,爸爸是个什么小官的男生结了婚。这下我精神上全垮了,自卑。别人自卑是到处点头哈腰,我是谁都看不起,把什么都不当回事,用表面的强硬来掩盖内心无处躲无处藏的自卑。后来我姐又给我介绍一个女友,是护士。我想就过老百姓的日子吧,吃饭睡觉上班,反正大家不都这样嘛。都准备结婚了,人家跟我吹了,跟一个在北京开小饭馆的老板好了,二奶。我不是不会溜须拍马那一套,就是不愿意那么干,觉得脏。我们院那些没上大学的,尤其是那些刑满释放回来的各个都发了。得,我上加拿大来了,自己苦点没什么。老爸有话跟院里人说了:‘我们建设上外国去了。’也能唬唬人。刚来的时候,在餐馆打工,有一个端盘子的妹子追我,可能看上我的大学文凭了。我也觉得人生大事就这么得了,小孩还算单纯。后来我发现,她跟我同居的时候,还到婚姻介绍所去找男友,还跟人家见面,想嫁大款。我就跟她吹了。从此不再谈恋爱,见了女的连眼皮都不抬……”
“我就把你当成好人了,放心大胆地使用。没想到……”柳香香忽然停了下来,“有人。”
他们在窗帘缝隙处的玻璃上又看见了那个脸的印子和脸两旁手的印子。
“谢明!”柳香香又失控了。她跑出去喊着:“谢明!谢明!”声音里都滴着血。田建设开车带着她找,在夜色中慢慢穿行着,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
回到家,还站在门厅里呢,她就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老天,她有多少把这样的刀?)打开,刀尖往左手拇指上扎去,那上面还有尚未痊愈的刀痕。田建设伸出自己的手掌,示意柳香香扎他。以为她会打住,没想到她还真把刀尖往他手掌上扎去,他疼得想跳起来,可是他挺着。他现在知道了,谢明对柳香香的伤害,远比这个要疼。
柳香香把刀一扔:“你干吗呀?”她抱住他的头,将软软的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她的眼泪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淌着。
迷失在多伦多 第二十章
十一月三日,星期三,是柳香香来加拿大的第二十八天。
她哪儿有什么滑雪的心劲儿,但是待在家里就是想谢明,除了谢明还是谢明。一想他就要摔东西,就想破口大骂,就想用小刀扎自己的手。再说人家田建设也是好心。
在“Down Hill”和“Cross Country”之间,柳香香选择了刺激和有挑战性的“Down Hill ”。她第一次滑下来的时候,连滚带爬地把在坡下等着保护她的田建设撞了个大跟头。田建设他老人家还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你这可不算过失杀人。”他以为她会放弃,像个大家闺秀似的只在旁边观望呢。谁知道柳香香同志攀着绳索又上去了,一次次地滑,一次次地摔,最后终于能像一只笨拙的大雁似的平稳地滑下来。背衬着白雪蓝天,柳香香脸色红扑扑的,额头上冒着热气,一副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的模样。此时此刻,她会不会忘记谢明?
回去的路上,田建设建议:“可不可以请你吃饭?”
“好啊,就算给我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