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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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帐灯-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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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便是刚由宫中回来,看王爷这里热闹,便来看看。” 
见他们有话要谈,轩中家人次第退下。我也退至后堂,却不曾离开,隔帘相望。 

萧采已恢复常态,笑笑说,“几位盛情,我已心领。只是目前招待几位实有不便。” 
“王爷过虑了,今日酒宴,皇上还问起了王爷。” 
萧采全身一震,却没有答话。 
那人接着说:“皇上问起最近可有人见过王爷,群臣寂然。皇上便叹息一声不再多说,想来仍是记挂着王爷。” 
萧采沉默,倒一杯酒,喝下。神色似喜似悲。 
许久才说:“我如何值得皇上记挂?” 
他话中无比的悲凉隔帘击中我,令我打个寒战,隐约有大难临头的恐慌。 

后来他们四人把酒谈天,说起朝中政事边塞军情。萧采一一指点,不厌其详。那三人颇有钦服之意,唯唯连声,四更时方才告辞,萧采却也并不亲自相送。 

我由后堂出来,他仍自斟自饮。抬眼看见我,只示意我坐下,替我满上酒杯。 
我无言与他对饮,直至听见轩外鸡鸣。 
他看看紧闭的门窗,笑笑说:“也不知是否天亮,门外那些醉酒的侍卫有没有醒来?” 
“怎么?” 我不明所以地问。 
“我只是想要回房。” 
我望定他,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或者只是不敢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我有一瞬不能动弹,要到胸口发痛才知道自己已太久忘记了呼吸。 
我跳起身,拉住他的手臂。我用力地拉他,我要他站起来。我要他站起来!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 
“没有用的。” 他说,以一种深思熟虑的绝望和安宁。 
“我的腿已经不是我的,我站不起来。” 
我死死地望着他,我怀疑我的耳朵正告诉我最大的谎言。 
我的样子一定有些疯狂,不然他的眼中不会滑过那样的无奈与歉然,深刻的悲悯与怜惜。 
“阿湘,” 他温和地吩咐,“去叫侍卫们送我回房,我的腿已不能动弹。”
 
 



十八 萧采 
人生到此地步,我已无话可说。 
我没有烦躁或是痛苦,因为绝望已淹没了所有这些感觉。 
当我的旧伤每隔五六天便发作一次,我就已知道我去路无多。 
控制双腿已越来越是不便,我渐渐只能缓步而行。直到那一晚,我看见周王陆三人来访,本要起身相迎,却发现就在那时我已无法站立。 
我只觉霎时冷热,一阵激狂,静下来时已成了然绝望。 
原来我命定的归宿从不曾改变,原来我不过平白多得了八年。 

当年脱狱之时我本已是废人,叶如居曾冷冷言道,“这样的伤不治也罢。来日后患无穷,生不如死。” 
但那时我仍有余勇,我仍有不可不为之事,我不甘心。 
他果然治好了我,自己却颇不以为然。“经脉俱损,仅将碎骨拼合不过权宜之计。 一旦旧伤大作,必如江河溃堤横摧一切,不可收拾。” 
他离开时无限郁郁,似乎我是他毕生败笔。 
但是多年来旧伤发作渐成痛苦习惯,再加上事务浩繁,我几乎已忘记那暂时退却却仍在来路阴险相候的最终归宿。 
我一步步向它逼近而不自知,我甚至还让另一个人与我一同沉陷,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有绝望以外的感觉,那便是为了阿湘。 
从那晚以来,她消瘦了许多,沉默了许多。 
她苍白脸孔上燃烧的眼睛近乎凄厉地明亮,一种坚硬的执着。 
她从早忙碌到晚,无微不至地服侍我,她源源不绝请来无数大夫。她一次次承受失望打击却百折不挠,仿佛她的勇气与决心永不会消磨。 
然而我宁愿见她如寻常女子伤心哭泣,也不愿看她如此倔强坚忍地不肯甘休。 

我象是一缕游离身外的魂魄,看她无望而徒劳地拯救我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即使在我万念俱灰的此刻,她仍令我觉得深入骨髓的哀伤与歉意,无奈,珍爱,还有惘然。 
如果上苍让我们真有来生,就让我凭着这最后的感觉在千万人中寻找她的踪迹,那是她留给我永恒不灭的印记,那是我们历经轮回仍无法化解的宿缘。 
我定会去寻找她,在白山黑水暗日红尘,黄沙翰海碧月烟波。 
我定会找到她,即使她已面目全非,完全不复记忆我们的前缘。 
我定会守护着她,永远不离不弃,用尽一切使她快乐,看我从未见过的她一展的欢颜。 
然而今生今世,我已无力再给她幸福。 

麻痹已渐渐升至我的腰椎,我知道不久以后我的双臂也将失去知觉。 
我已不想再这样活下去没有尊严,失去自由。 
我看不到这样活着的意义,只有死亡才令我觉得顺理成章。 
我无需费心设计如何去死,我的床头本已暗藏了孔雀胆的剧毒。第一次旧伤发作后我藏下了它,以备将来有一天我再也熬不过去。 
多年来我比自己想象的坚强,我不曾想过用它,直到此刻。 
它仍然在那里,寸许长的蓝花瓷瓶,掩藏着沾唇立毙的剧毒。 
我在阿湘离屋时检查了它,然后又放回了原处。 
在我行事以前,我要先行支走她。 

“他们有了叶如居的消息。” 那一天我告诉她。 
她正背对着我调凉汤药,闻言一震,停下了手。 
“上个月有人在凉州见到过他,但是后来又不知去向。” 
“有没有再派人找?”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令我觉得如此欺骗她不啻是一种罪过。 
“他们还在找,不过希望渺茫。” 
她沉默许久,走到我床前。“就让我去。” 她说。 
凉州千里迢迢,往返至少要两个月。她终于说出了我想要的回答,我如释重负,却又万般悲凉。 
但是我说:“你去了又能怎样?”,我知道我太过轻易地答应会让她起疑。 
她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握住我的。她的手从来清冷,此刻却是火热。 
“至少我比他们多一点决心。” 她话语中深藏的热望令我忽然不忍,几乎想要动摇。 
但我终于不曾。 

她离开时,杨柳采青,新桐初引,正是初春。 
那个早上鸟语间关,清露晨流。 
她临行前打开长窗,指给我看庭中尚未开放的两架丁香。 
“到它们开放时,我就已到了凉州。” 
我点点头。是的,到它们开放时,她便已远在凉州。 
我心绪万端地看着已换了男装的她,看清了她从前光洁的额上新生的细纹。要我拿什么来偿还她在我身边暗暗磨蚀的年轻与美好,她沉默而执着的深情? 
也许这一生我注定要欠她许多。 
“你要等我回来。” 她在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没有回答。 
我一直坐在窗前看她离开,直到她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院门。 
我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眼看她。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 
我召来刘晔,同他一起清察了府中帐目。此事做来并不繁杂,三日内便已盘清。我给刘晔留下书信,要他在我死后归还所有家奴的卖身文契,将家财分给众人。 
家事理清,我开始给皇上写条陈。 
我辅政多年,自信知人甚深。我为皇上一一剖析朝中何人勘当重任,何人名不符实,何人大材小用,何人心机过深,何人恃才傲物难与人相与,何人与何人暗有心病不可令其合作。边关情势则要小心车宛临池两国,尤以车宛国主萨穆近年来厉兵秣马,颇有野心。为确保无失,应于何处增兵,何处建仓屯粮,何处组织民防加强巡视。陇中栈道乃重要粮道,务必派人修缮,以防战事一起后方补给不及。至于西北边镇将领各有所长却又各有不足,独当一面当无问题,只是其中并无真正帅才。为长远记,皇上应从此时留心考察朝野是否有适当人选。其它如河工吏治种种隐忧,我也一一详陈。 
耗费七日才将条陈写毕,但觉仍有若干未竟之意,却已深感力有不逮。而且以皇上睿智,也不需我在此絮絮不休。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必他亦会详读我的条陈,如果于社稷略有裨益,我于愿已足。 

一切已布置停当。只除了要给阿湘留一封信。 
我几次提笔,但始终无法成文。 
那一夜雨花凄落不堪听。 
我彻夜无眠,隐约听见雨中的琴声,缥渺而支离,凝神即碎。 
天亮时凭窗,只觉雨色格外清妍。细看方知院中两架丁香一夜之间已开成全盛,柔白浅紫一时如雾,寂寞缤纷。 
我画下了阿湘,在那个丁香盛开的早上,即使她并不在我的眼前。 
我画下了她,画她在丁香架下弹琴,虽然她从不曾在那里弹过。 
花影浅照,她挽发垂眸写意七弦。 
她在我心底。 
还有她低眉中那一段凄凉。 
我凝望着画上的她,但愿她发上簪着的丁香,是我为她折下。 
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将永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刻,我曾如何思念过她。 

她说当丁香花开时她已到了凉州。 
然而今年的花开得太早,她一定还在客路奔波。 
千山冷月,枯木霜岩,她是否会觉得冷,觉得孤单? 
如果死后魂魄可以作主,我定会在堕入黄泉之前先看她平安地到达凉州。 

入夜,我卷起画,将它与条陈家信一并放在床头矮几。 
侍从已被我摒退。我取出那只蓝花磁瓶,在烛火上溶开瓶口的腊封。 
我心情平静,我的双手稳定。我拔出瓶塞时甚至没有洒出一滴。 
死亡无所谓吸引,我只是不想继续生存。 
此刻我感到孑然一身地无牵无挂,解脱将临的超然与轻松。 

当门扉忽然响起,我已将瓶口举到了唇边。 
本来我可以不必理会,然而那背后直逼而来的强烈感觉令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暂时停下,转过了脸。 
于是我看见门口一动不动站着的女子,雨水正从她身上滴答跌落,她的黑发黑衣散发着幽泠泠的水光。 
她一动不动,她望着我手中的瓷瓶,以一种不能置信的震惊,而又另有番绝望的顿悟,霎那溃决。 
很久以后,她力不能支地慢慢蹲下,双臂环绕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臂弯之间。她单薄的肩胛微微突起,令人觉得无比脆弱。 
她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得精干,她的身躯只剩薄薄一片,生机全无。 
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化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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