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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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短篇小说集)-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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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以後这三个月,都不会离开香港。”
我站起来,“我还以为是一年呢,你答应放一年假陪我。”
“你先去拿三个月无薪假期陪我才真。”他悻悻说。
没想到他这麽重视我,我心中感动起来,这次是真的了吧,他该有时间陪我了吧。
我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他也伸手过来,紧紧握住我。
女佣问:“是不是在家吃饭?”
春生答:“不,在外头吃。”又同我说:“快去化妆换衣服。”
我驯服的站起来。我一向是肾妻,女人如有个好丈夫的话,都是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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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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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

认识弟弟,几乎是一辈子的事。


那时我七岁,弟弟刚学会走路,还以为她真的是弟弟,喜欢得不得了。
她可爱得不像真人,似一个会动的洋囡囡,我立刻把她抱起,亲吻她面孔,并且求母亲给我同样的弟弟,大家为此笑得打跌。
她其实是个女孩子,乳名弟弟,但我不晓得,婴儿有什么性别呢。
那日是年初三,大人搓起麻将来,我看牢这小宝宝,过了一天。
我爱上了她。
喂她吃巧克力,替她穿外套,看她蹒跚地走来走去。她一声都没哭过,精灵的双眼像是通灵,完全知道我说什么。
末了肚子饿,舌头伸出来黏我耳朵,以为是什么可吃的东西。
我乐了,这么好玩的小动物!
弟弟的母亲同我说:「你喜欢?给你做老婆。」
七岁的我顿时板起面孔,晓以大义:「弟弟怎么可以当老婆。」大人真无聊。
他们又笑。
那日回家,就催妈妈生弟弟。
母亲说好好好。
隔了一整年,真的弟弟才出生。
然而一点也不好玩,哭得要死,半夜哗啦哗啦,清晨也是他,放学他又哭。
有时好奇去看看小床里的他,哟,丑得要死,一只小红皮老鼠似,嘴巴张老大,额上全是皱纹,拚命的在哭哩。
一点也不像人家的弟弟,不肯抱他。
这个哭宝宝终于也学会走路,殊不可爱,就会过来抢人手上的东西,母亲又叫我处处让他。
我问:「那个胖胖的弟弟呢?」
「哦,她,」母亲说:「她上幼儿园了,由她外婆带她。」
「为什么?」
「她父母分手了,没有人要她,给了外婆。」
「没有人要?」不可能,「我们要,把他拿来养,反正已经有一个弟弟,两个也不算多。」
「那怎么行。」
「只要办妥手续便可以。」
「你有你由自己的弟弟。」
「他不好玩。」
「弟弟不是要来玩的。」
我走开,还是怀念那个洋娃娃般,可以搂在怀中的弟弟,并且觉得恻然,没有人要养她呢。
到自己的弟弟有三四岁的时候,我已经很懂事了,弄清楚许多事情。
第一,许家弟弟不是男孩,是个女孩子。
第二,许家阿姨是母亲的表妹。
第三,许氏两夫妻离婚后各自又结了婚,又各自生下孩子,弟弟完全无人认领。
第四,我仍然喜欢弟弟。
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发表意见,不管三七廿一,有理无理,争做一哥一姐,越是蠢纯越无天才越想出人头地,表现自身才华。
唯独弟弟,玩的时候最合群,玩得最高兴,从来不闹脾气,不笑闹,我最疼她,有吃的,总留份大的给她,见不到她,总要找她来。
与她出奇的投缘,这孩子始终留短发穿工人裤,想必是没有人肯替她打理长发,有几个表妹的头发留到腰际,做成油条那样卷曲。
那是因为她们有爱她们的妈妈,而弟弟没有。
可怜的弟弟。
我没有表露出来。
十四岁已开始发育,也有自己的小女朋友,但心中还记念许家的弟弟。
这时自己的弟弟顽皮得不能形容,他块头变得很大,脾气坏到顶点,什么不爱吃都摔出来,不爱玩就破坏,像只小人牌炸弹,与他完全合不来。
最糟有一次打了他。
他把我的坦克车模型一脚踏个稀烂,那是我花了百多小时拼成的心爱物,忍无可忍,把他抓来打手心,气头上,用过了力,手心肿起来,像块草莓蛋糕,他哭了大概有一年,父母非常生气,一直不原谅我。


兄弟之情彻底的破坏掉。
以后见到弟弟,他总露出一丝敌意,不肯走近我。
父亲说:「他不是不爱小孩,但对自己亲生弟弟就不一样,真奇怪。」
其实父母可以为我们调解,但是他们没有。
你可以说,弟弟与我之间的感情,自幼不佳。
长大以后,他的脾气不改,我从来不开玩笑,他却调皮得天翻地覆,什么都可以拿来笑一顿,在我眼内,无聊得要命,在父母眼中,他活泼得紧。
父母对自己的产品甚觉满意,一一个动一个静」,他们说,「最佳配搭」。
冷眼看弟弟,他有他的好处,英俊、高大、聪明,会笑的眼睛,像贼似活溜,十三岁起就有女朋友,比起他,我像老木头。
女孩子迫在他身后转呢,电话不停的打上门来。
好大胆的新女性,想要什么便伸手去抓,幸福在她们手中。
幸亏许家的弟弟比较含蓄,读到预科,女孩子的理科总是差一点,有时我替她补习,我那弟弟看到她,总爱取笑。
我同她说:「别去理他,疯疯癫癫的。」
她说:「他有他的福气,又不见他担心功课。」
弟弟抱一只篮球,下巴枕在球上,看着她笑,「你也是弟弟,我也是弟弟,喂,咱们岂非同道中人?」
我按捺着说:「对不起,我们在温习功课。」
「我也来补习,这一科我也有不明之处。」
我忽然生气了,抢过他的球,丢出房间,「出去!」
他一怔,耸耸肩,出去了,临走向弟弟睒睒眼。
弟弟看着我,像是怪我反应过激,「你一直同他合不来。」
我不否认。
「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好过你对他。」
其言不谬,一直都是。
打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喜爱她,我心中温柔地牵动,表情一定出卖了我。
我送她回家时,小弟在园子里拍球,他比她小一岁,也许他们会有交通,我看到她与他打招呼。
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只应吸引那些浮薄的,轻佻的女孩子。弟弟不应与他打招呼,不过,也许她只是为着礼貌,毕竟我们是亲戚。
那些叫咪咪及露露的女孩子,有时闯过界限,到我房来混,手足不停,摸这个碰那个,我老是不客气地赶走她们,大力推上门。
母亲说,两兄弟搓匀一点就好了,她担心小弟会结五次婚,而我,王老五终其一身。
没想到小弟会大胆到闹出事来。
他与姬娜走了有一段时候,那是个热情奔放的混血女孩,最多十六七年纪,已经风情万种,父亲是英国人,在衙门办事,居然任她无牌驾驶,傍晚便开了小小跑车来接小弟出去,两个亲热似火。
姬娜爱穿露背衣服,老是打出雪白一大片背脊肉,也不怕冷,又爱浓妆,戴大耳环,十分似五十年代的国际女郎,但你不能说她不好看,因为年轻,因为活泼。
但是没隔多久,人家的父亲找上门来。
把小弟拉进书房,不知说了多久,姬娜不住哭泣,父亲的声音一度提得很高,我且听到他打小弟的声音。
我很难过。
对小弟失望不在话下,对父母也不满,早不管教,现在出了事又不能镇静处理。
索性披上外套出外。
在弟弟家附近,一个电话把她叫出来吃蛋糕。
看着她圆圆的面孔,圆圆眼睛,又想起十多年前,我以为她是男婴的事来,不禁莞尔。
她不住问我笑什么,我不肯回答。
她照例同我诉说着学校中的琐事,功课压力很大,她必须考到本地的大学,因为没有能力往外地升学。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在这两年努力储蓄,为着想在必要时帮她一把。
那日返家,姬娜父女已经离去。
父亲铁青面孔,母亲躺床上,说是头痛。
小弟睑上五指印痕清晰,垂头丧气。
我没有问。
他们不想我知道,我问来也无用。
这件事之后,小弟收敛得多了,放学晓得回家,周末跷着二郎腿在房内听音乐,电话少了大半,异性不再上门。
我与他仍维持距离,但他真变了很多。
我不知道结果如何。
倒是弟弟,她向我打听这件事。
「听说那混血女后来返英国去了,此事不了了之,她很帮男友,竭力说一切由她主动。」
我不出声。
算小弟够运。
她问:「他最近如何?」
「乖多了。」
「他会改呀?」
「一个人本性很难变,受了刺激,不过弹压一会儿,很快又会故态复萌。」
「你一直不看好地。」
我皱上眉头,不再予置评。
我一直没怀疑什么。
我说过,我是老木头,可怜。
过了几个月,不出我所料,弟弟又活跃起来。
开头还是试探性的,与男同学恢复往来,后来就干脆回复原状,又找到一班花蝴蝶。
我也并不寂寞,小弟取笑我,「大哥喜欢做灌溉工作,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弟弟是否明白?这么些年了,我是否表现得太含蓄?
她没有考上大学,沮丧得不能形容。我赶紧安慰她。
「平时不够用功,嗯?」
「我已经烦死了,你还来打趣。」她用手捧着头。
我沉默,是,我是不懂说话,不像小弟,一开口便讨人欢喜。
「有什么打算?」
「还有什么好打算的。」
「不是想找事做吧。」
「没有别条路了。」
「怎么没有。」
「说来听听。」
「第一,你可以接受我的资助,到外地去继续学业。」
弟弟诧异的看着我,「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不不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大恩。」
「第二,」我管我说下去,「你可以从头来过,明年再考。」
她不语。
「第三,」我笑,「你可以结婚,做全职主妇,这绝对是份好事业。」
她涨红了脸,「你们两兄弟,真是一样会取笑人。」
我背转她,「弟弟,我对你怎样,你不是不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话憋在胸中若许年,终于说了出来,反觉空虚。
良久弟弟都没作出反应,我忍不住,回过头来。
只见她苍白地坐在书桌前,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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