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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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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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给她赶着蚊子,那边花鼓戏《回河南》的曲段儿也正唱到惶处:宣统爷登基没好年,十年旱了八年干,还有一年水淹田。 
  只有一年秋苗好,闪上来蝗虫吃的宽。 
  东吃的东来东振海,南吃的南海普陀山,西吃的我佛雷音寺,北吃的大凹饮马泉。 
  一开口吃的是南阳府,回头的再吃黄河边。 
  吃了的秋苗不上算,吃了的黄土三寸三。 
  大麦子粜到六两四,二麦子粜到六两三;白米粜到正五串,蕃麦豆豆两串钱。 
  大户的人家卖骡马,二户的人家卖庄田,穷家的小户没啥卖,当出去贤妻度荒年。 
  七八岁的娃娃没人要,十七八大姐二百钱。 
  线串着黑豆长街卖,水里头捞草也卖钱。 
  六个钱的蒸馍枣胡儿大,五个钱的烧饼吹上天。 
  东庄的人不敢到西庄去,他到西庄命不全;西庄的狗不敢到东庄去,它到东庄不回还,人吃的人来犬吃犬———远处一只狗叫了,村里一群狗就都叫了,狗儿与狗儿呼应着,山窝子里就嗡儿嗡儿地响着回声。晴空里一颗星星落了闪过一道光,河岸上的滩地里一个红红的火球轻冉冉飘浮。谁家的娃子吱儿吱儿地惊哭,老榆树上的黄叶子一落一兜篓……高卷嫂心里突然一阵紧,黄沙渠里的老狼刷儿刷儿地朝草铺上刨土!她赶紧壮着声儿给十八娃说:“你看你大大拿着长扁担来啦!” 
  她是故意说着叫狼听哩。 
  狼不刨土了,可十八娃又“大大呀大大呀”地哭叫起来。秋夜里起了雾,露水珠珠从死人的脸上滑落。十八娃又想起了娘家妈,祭太岁回来,她问过老三娘家妈咋没来,老三吞吞吐吐地说是走亲戚去了。她哪有亲戚可走啊,一个被卖过来的外乡人!她妈记得她老家的村名叫贾宋,说那里的蝗虫多得牛耳朵里都爬满了,她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要回河南呀!回贾宋村呀!这《回河南》的花鼓戏正是当年从豫西逃过来的难民们编唱的,外婆唱一回娘就哭一回,肠子一寸寸地断了,心腔子一滴滴往外渗血! 
  “娘呀!娘呀!”十八娃拿头撞着父亲身下的停尸板,停尸板上的稻草被她揪成了短节节…… 
  秋风咝溜溜吹过,州河沿儿上的珠山就变了脸。先是平白里起了雾,雾朝山顶翻卷,最后敛成一顶帽子静凝山。珠山戴了帽,阴雨连天罩,苦胆湾的民谣唱白了州川里的天候地气。珠山顶上的观音堂,先是被山下潮上来的雾气裹了,雾气浓缩成阴云,观音堂的飞檐翘角就云里雾里的从这儿那儿展露出来。然而好景不长,说中间满河床就起了雾,而珠山顶上的白帽子却淡开来,待与河床上的雾气连成一片,观音堂的飞檐上就伸出了雨脚,先是一瓢一瓢泼下的水帘子,再是漫天遍野就罩上了雨幕。在雨幕的沉重与灰暗中,黄沙渠淌出了浑水,石门沟奔下来洪水,州河就轰然卷起了巨浪,浪头子上浮一层柴禾树根,一河两岸的人就扛了捞斗子呼叫着朝河堰上跑…… 
  老贩挑正在这时候下葬。满地都是泥水。十八娃哭号着,几次要扑墓,都被高卷嫂抱住了。她扑倒又爬起,浑身成了泥猪,高卷嫂也成了泥猪。女人的长头发漫裹在脖颈上,披麻戴孝的重服散乱抽扯着,一身的泥泥水水不成个人样子。 
  这墓室没有石砌砖箍,是就地掘出的土坑,老天爷的泪雨又使墓坑成了水坑。苦胆湾的小伙子们,用四条老麻绳吊起棺材,沉入泥水坑里,又将胳膊粗的柏树伐倒,锯成短桩子棚上墓坑,再苫以谷草,就封墓拱土了。这第一锨,须是长门孝子撒下生土,无子者由女执之,无子女者由过继者执之。可是,这十八娃死活提不起身子,她瘫在泥水里,长哭野号,几欲气绝,无奈由俩人架了,高卷嫂帮她操起锨,那么象征性地撩下几团土块,十几个掘墓人就一哇声高叫着朝墓坑拥土。冷不防间,十八娃孝袍一撩扑下墓坑,泥水土块落在身上。几乎同时,凭空里裂出一道闪电,闷雷就在天边忽远忽近地滚动,高卷嫂吱哇一声就扑下去救人,待拉出来,十八娃就脸色煞白没了声息。人们又赶紧掐人中,赶紧灌汤水。 
  苦胆湾的荒坡上,片刻就拱起了一座新坟。纸笆子插到坟顶,哭丧棍插在坟前,雨水淋湿了烧纸,一卷卷埋到泥土里。北山里叫来的阴阳师,提了五谷斗,却不见孝子接福,就狼声野气地在雨地里喊。这边的千枝柏下,十八娃刚缓过气儿,听到喊叫就跌跌撞撞要过来,三五个妇女就扶着她,架着她,推着她,来到坟前。十八娃自己撩起孝袍大襟,抽泣着接受父亲从阴间施撒的福分。阴阳师左手提着黑漆木斗,嘴里咕嘟咕嘟地念说着,同时一把一把从斗里抓出五谷钱财朝坟前抛撒。众妇女扶着十八娃,左接一把,右接一把,她的袍襟里接下了黄豆、蕃麦、绿豆、露仁子,还有俩麻钱儿。十八娃“大大呀大大呀”的唤个不停,秋雨就一溜线儿地下着,人们的衣服全湿透了,人们的眼泪也流干了……   
  太岁宫(13)   
  夜来了,星儿不明,狗儿不咬,雨还在下。十八娃又要去坟上给大大煨火,这是一个风俗,也是初入土者的必须———他冷呀!高卷嫂再三劝说,十八娃终于同意由她代替去给大大煨火。高卷背了麦草,头顶草帽,手提灯笼,爬上泥泞的荒坡。来到坟前,雨地里点燃麦草,淋湿的麦草燃不起焰,她歪过头噗噗地吹,只吹出一股股的黑烟就地扑散…… 
  十八娃在她的小房屋里,给大大设了个简陋的灵堂。那是一方黄表纸,阴阳师给她写了“父亲大人之位”,她高高地贴到墙上,又用挽着花的白孝布围了。“父亲大人之位”下边,竖一“孙氏历代大人神主”的活牌,这神牌只在每年的元宵节专用,在每年元宵“神主”专用的香炉里,一支线香孤独地冒着烟。旁边,两支白烛弱焰摇摇。她伏在“父亲大人”面前,长跪不起。她面戴丧巾,头戴孝帽,孝帽上顶着麻丝芦杆的帽圈,芦杆上裹了白纸,麻丝上吊着棉花蛋儿。她泣泣哀哀,触地长磕,长歌当哭———哎———我苦命的大大也! 
  七尺的扁担两头翘,大大你上路莫要躁。 
  奈何桥是阎王造,三寸宽来万丈的高。 
  中间扎满铜钉钉,两头抹着花油胶。 
  大大你一生行厚道,歪人恶鬼跌下桥,刀山割断贼懒筋,到你脚下变水云,油锅干炸奸人心,锅里你洗澡阎王陪…… 
  十八娃跪在爹的灵堂前,双手抚在扁担上,哭哭唱唱,念念说说,屋外的斜雨漂湿窗纸,堂前的烛泪流成小河。高卷嫂换了一身干爽衣服,悄没声息进来。她扶十八娃起来,默着声儿替她挽了散发,替她摘下麻丝芦杆帽圈子,替她卸下丧巾孝帽子,替她换下水浸泥抹的孝袍子。 
  十八娃坐在炕檐子上,猛然发一声笑,高卷嫂吓愣了,一时就脸色煞白。猛然传来弦索声,是西塬上人家又打花鼓子哩,花鼓子正打五更头,一个凄惨悲凉的旦腔传了过来:郎在对山割黄秧,姐流着泪儿打嫁妆。 
  后院里有棵苦李子树,结下青果郎先尝。 
  强扭的瓜蒂流筋水,我到他家不久长。 
  我前脚进门公公死,我后脚进门婆婆亡;小姑子得下绞肠痧,小叔子担水滚长江;他一家大小都死遍,我原旧归来配我郎…… 
  十八娃发一声冷笑,又发一声冷笑,一声高似一声,最后竟忍不住狂笑了。高卷嫂连忙捂她嘴,说:“好妹子哩,你疯啦!你疯啦!”又转身咔哒一声闩了门,看那烛泪流得一塌糊涂,正要拾掇拾掇,却猛然蝎子蜇了一般起双手,回首惊问:“你咋给孙氏先人烧咒香呢?” 
  此地风俗:堂前上香,双香为供,独香为咒! 
  十八娃紧握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要咒!我就是要咒!”又是一声高出一声,高卷嫂捂她嘴也来不及了,就一巴掌打了过去。 
  十八娃被打晕了,身子一歪滚到炕上,高卷嫂自己沉不住,呜儿呜儿哭了起来…… 
  高卷嫂当然不知道,十八娃的少女时代另有隐情。那是石瓮沟坡座子上的独户人家,一个常年给瞎眼外婆供应柴禾的小牛郎,自小和十八娃挖菜菜、拾柴柴、唱曲曲的小牛郎,老贩挑曾一门心思要招上门来做女婿的小牛郎。可是,当媒人的陈八卦把一颗白光光的银锞子呈在瞎眼老婆婆的面前时,她的瞎眼放光了!她一口就允了这门亲事!当老贩挑从四川万县回来时,婚事已经定妥了。再加上宁花又在耳边说,苦胆湾是平川地方,孙老者又是州川里有名望的甲脚老者,以后期咱老了也好下山投靠去…… 
  岂不知,孙老者并不看重陈八卦说的“银盘大脸双下巴”,他有他的结亲原则。他嫁女要家势比他强的,娃过日子朝上走;他娶儿媳要家势不如他的,穷汉家女子好使唤。凭她乱石窖里的穷汉女儿,孙老者也不会出多少聘礼,他是个细得屙麻丝的人。可陈八卦说这女子是他给捏揣下的,前世里造就的孙家媳妇,孙老者你不是喜欢富态女人吗?那银盘大脸双下巴放到你孙家正合适!于是,他甘愿给垫上银锞子也要把事情说成。 
  而在坡座子那边,小牛郎还是小牛郎,他还是常年给瞎眼老婆婆供应烧饭柴禾、烧炕柴禾,还独自伴着他的老黄牛在坡座子上唱他的小曲曲:星星星星当头照,我给你盖个娘娘庙;日头日头红彤彤,我给你搭个柴棚棚;月亮月亮白光光,我给你盖个小房房…… 
  海鱼儿奉命进南山,却被隔在州河沿儿上过不了河。州河里发了大水,四乡八镇的人都在河里捞柴。那是一排一排的黑浪,汹涌着,翻卷着,轰隆着,散发着浓重的泥腥味,展示着上游人的灾难和破亡,也展览着州川人的贪婪和疯狂。 
  海鱼儿也操起捞斗子朝河水里挖,那些柴草树根硬棒棒,在水头子上一涌尺把厚一层。人们像挖牛圈里的粪一样连搂带刨,滩岸上的洪柴像坟堆一样黑压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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