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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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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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的看着她,一直到桥背把她的头遮下去。灰云又把月光掩住; 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 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数了数那几张票子;数了两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发粘,总数不利 落。数完,放在了闷葫芦罐儿里。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着这个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 想;有钱便有办法,他很相信这个扑满会替他解决一切,不必再想什么。御河,景山,白 塔,大桥,虎妞,肚子……都是梦;梦醒了,扑满里却多了三十几块钱,真的!
  看够了,他把扑满藏好,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明天再说!
  躺下,他闭不上眼!那些事就象一窝蜂似的,你出来,我进去,每个肚子尖上都有个 刺!
  不愿意去想,也实在因为没法儿想,虎妞已把道儿都堵住,他没法脱逃。
  最好是跺脚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让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 乡!上别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
  既然不想走,别的就不用再费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不依着她的 道儿走,她真会老跟着他闹哄;只要他在北平,她就会找得着!跟她,得说真的,不必打算 耍滑。把她招急了,她还会抬出刘四爷来,刘四爷要是买出一两个人——不用往多里说—— 在哪个僻静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象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决没 法儿跑。他不能一个个的去批评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缝子来,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 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细想,他便把这一切作成个整个的,象千 斤闸那样的压迫,全压到他的头上来。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 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车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作,连娘儿们也 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刘四爷仗着几十辆车,虎妞会仗着个臭×,来欺侮 他!他不用细想什么了;假若打算认命,好吧,去磕头认干爹,而后等着娶那个臭妖怪。不 认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这儿,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话都放在一边去;不,这不是她的厉害,而是洋车夫的命 当如此,就如同一条狗必定挨打受气,连小孩子也会无缘无故的打它两棍子。这样的一条 命,要它干吗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脚踢开了被子,他坐了起来。他决定去打些酒,喝个大醉;什么叫事情, 哪个叫规矩,×你们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头,看谁怎样得了祥子!
  披上大棉袄,端起那个当茶碗用的小饭碗,他跑出去。风更大了些,天上的灰云已经散 开,月很小,散着寒光。祥子刚从热被窝里出来,不住的吸溜气儿。街上简直已没了行人, 路旁还只有一两辆洋车,车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车旁跺着脚取暖。祥子一气跑到南边的小 铺,铺中为保存暖气,已经上了门,由个小窗洞收钱递货。祥子要了四两白干,三个大子儿 的落花生。平端着酒碗,不敢跑,而象轿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钻入被窝里去,上下 牙磕打了一阵,不愿再坐起来。酒在桌上发着辛辣的味儿,他不很爱闻,就是对那些花生似 乎也没心程去动。这一阵寒气仿佛是一盆冷水把他浇醒,他的手懒得伸出来,他的心也不再 那么热。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边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为那点缠绕而毁坏 了自己,不能从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确是不好办,但是总有个缝子使他钻过去。即使完全无 可脱逃,他也不应当先自己往泥塘里滚;他得睁着眼,清清楚楚的看着,到底怎样被别人把 他推下去。
  灭了灯,把头完全盖在被子里,他想就这么睡去。还是睡不着,掀开被看看,窗纸被院 中的月光映得发青,象天要亮的样子。鼻尖觉到屋中的寒冷,寒气中带着些酒味。他猛的坐 起来,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十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么聪明。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于是,一点儿办法没有, 整天际圈着满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之后,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 拾残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祥子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 天天,一件件的挨过去,爬到哪儿算哪儿,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离二十七还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梦中梦见 的,全是二十七。仿佛一过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决一切的办法,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自 己。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 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 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 平,还是在北平!这样一来,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还是这样想近便省事,只要混过这 一关,就许可以全局不动而把事儿闯过去;即使不能干脆的都摆脱清楚,到底过了一关是一 关。
  怎样混过这一关呢?他有两个主意:一个是不理她那回事,干脆不去拜寿。另一个是按 照她所嘱咐的去办。这两个主意虽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不去呢,她必不会善罢甘休;去 呢,她也不会饶了他。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是抄点近儿, 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仿佛是:无 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在没办法之中,他试着往好里想,就干脆要了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无论从哪 方面想,他都觉着憋气。想想她的模样,他只能摇头。不管模样吧,想想她的行为;哼!就 凭自己这样要强,这样规矩,而娶那么个破货,他不能再见人,连死后都没脸见父母!谁准 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错,她会带过几辆车来;能保准吗?刘四爷并非是好 惹的人!即使一切顺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过虎妞?她只须伸出个小指,就能把他支使 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西南北。他晓得她的厉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没有别的可说 的!要了她,便没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没办法!
  没方法处置她,他转过来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可是,说真的,自己 并没有什么过错。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单等他来上套儿。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实,老实就 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
  更让他难过的是没地方去诉诉委屈。他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朋友。平日,他觉得自己是 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牵无挂的一条好汉。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 自活着的。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的,现在都似乎有点可爱。假若他平日交下几个,他想,象他 自己一样的大汉,再多有个虎妞,他也不怕;他们会给他出主意,会替他拔创卖力气。可 是,他始终是一个人;临时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点向来没有过的恐惧。照这么 下去,谁也会欺侮他;独自一个是顶不住天的!
  这点恐惧使他开始怀疑自己。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饭局,或听戏,他照例是把电石灯的 水筒儿揣在怀里;因为放在车上就会冻上。刚跑了一身的热汗,把那个冰凉的小水筒往胸前 一贴,让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大时候,那个水筒才会有点热和劲儿。可是在平日,他 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过去;有时候揣上它,他还觉得这是一种优越,那些拉破车的根本就 用不上电石灯。现在,他似乎看出来,一月只挣那么些钱,而把所有的苦处都得受过来,连 个小水筒也不许冻上,而必得在胸前抱着,自己的胸脯多么宽,仿佛还没有个小筒儿值钱。 原先,他以为拉车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车他可以成家立业。现在他暗暗摇头了。不怪虎妞 欺侮他,他原来不过是个连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着朋友去看夜场电影,祥子在个小茶馆里等着,胸前 揣着那象块冰似的小筒。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 臭的烟卷的干烟。饶这么样,窗上还冻着一层冰花。喝茶的几乎都是拉包月车的,有的把头 靠在墙上,借着屋中的暖和气儿,闭上眼打盹。有的拿着碗白干酒,让让大家,而后慢慢的 喝,喝完一口,上面咂着嘴,下面很响的放凉气。有的攥着卷儿大饼,一口咬下半截,把脖 子撑得又粗又红。有的绷着脸,普遍的向大家抱怨,他怎么由一清早到如今,还没停过脚, 身上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听到这两 句,马上都静了一会儿,而后象鸟儿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间的委屈,都想讲给大家听。连 那个吃着大饼的也把口中匀出能调动舌头的空隙,一边儿咽饼,一边儿说话,连头上的筋都 跳了起来:“你当他妈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妈的——嗝!——两点起到现在还 水米没打牙!竟说前门到平则门——嗝!——我拉他妈的三个来回了!这个天,把屁眼都他 妈的冻裂了,一劲*姆牌弊戳舜*家一眼,点了点头,又咬了一截饼。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一语未发, 可是很留心他们说了什么。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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