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禅室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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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禅室随笔-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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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林寺,在天池之西,有西竺娑罗树二株。中宴坐老僧,余访之,能念阿弥
陀佛号而已。白乐天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必此寺也。

    ○记游

    武彝有大王峰,峰极尊胜。故名武彝。君为魏王子骞,曾会群真于此,奏人
间可哀之曲。

    大田县有七岩临水。山下皆平田。秋气未深,树叶落,衰柳依依。

    洞天岩,在沙县之西十里。其山壁立,多松樟。上有长耳佛像。水旱祷,着
灵迹。其岩广可容三几二榻。高三仞余,滴水不绝。闽人未之赏也,余创而深索
之。得宋人题字石刻十余处,皆南渡以后名手。诗歌五章。岩下有流觞曲水,徐
令与余饮竟日,颇尽此山幽致。追写此景,以当纪游。

    高邮夜泊,望隔堤大湖月色微晦,以为地也。至诘旦,水也。竺典化城,无
乃是耶。

    子行至滕阳,峄山在望。火灵烟沙,殆不复有济胜具。是日宿县中官舍,乃
以意造,为峄山不必类峄山也,想当然耳。曾游峄山者,知余不欺人。

    吕梁县瀑三千仞,石骨出水上。忆予童子时,父老犹道之,今不复尔。东海
扬尘,殆非妄语。

    ○评诗

    大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名山遇赋客,何异士遇知己?一入品
题,情貌都尽。后之游者,不待按诸图经,询诸樵牧,望而可举其名矣。嗟嗟,
澄江净如练,齐鲁青未了。寥落片言,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岂独勿作常语哉?以
其取境真也。友人钱象先荆南集,不尽象先才情之变。而余尝持节长沙,自洞庭
而下,汉阳而上,与象先共之。故其取境之真,特有赏会云。抑余不能游,然好
诗。象先能诗,又好游,是安得象先为东西南北之人?穷夫所谓州有九岳有五者。
而皆被以奇音隽响。余得隐几而读之。以吾拙而收象先之巧,以吾目而用象先之
足,不大愉快哉?

    东坡云:“诗人有写物之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不可以当此。林
逋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
:“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堕时”,此必非红莲诗。裴咏白牡丹诗。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牡丹。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 余以丙申秋,奉使长沙。至东林寺,时白莲盛开。土人云:此晋慧远所种。
自晋至今千余年,惟存古与栏,而莲无复种矣。忽放白毫光三日三夜。此花
宰地而出,皆作千叶,不成莲房。余徘徊久之。“幸此花开,与余行会。远公有
记云:”花若开,吾再来。“余故有诗云”泉归虎静,云度雁天轻。苔藓封碑
古,优云应记生。“记此事也。

    古人诗语之妙,有不可与册子参者,惟当境方知之。长沙两岸皆山,余以牙
樯游行其中。望之,地皆作金色。因忆水碧沙明之语。又自岳州顺流而下,绝无
高山。至九江,则匡庐兀突,出樯帆外。因忆孟襄阳所谓“挂席几千里,名山都
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真人语,千载不可复值也。

    宋人推黄山谷所得,深于子瞻,曰:“山谷真涅堂里禅也。”

    顷见岱志诗赋六本。读之既尽,为区检讨用孺言曰:“总不如一句。”检讨
请之,曰:“齐鲁青未了。”

    “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杜少陵宿招提绝调也。予书此于长安僧舍,
自后无复敢题诗者。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文徵仲尝写此诗意。又樊川翁“南
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赵千里亦图之。此皆诗中画,故足画耳。

    “风静夜潮满,城高寒月昏。”“秋色明海县,寒烟生里闾。”“春尽草木
变,雨余池馆青。”“楚国橙橘暗,吴门烟雨愁。”“郭外秋声急,城边月色残。”
“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林花扫更落,
径草踏还生。”“挂席樵风便,开樽琴月孤。”“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
王江宁、孟襄阳,五言诗句。每一咏之,便习习生风。

    余见倪云林自题画云:十月江南未陨霜,青枫欲赤碧梧黄。停桡坐对寒山晚,
新雁题诗小着行。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澄江净如练。玉绳低建章,池塘生
春草。秋菊有佳色,俱千古寄语,不必有所附丽,文章妙境,即此然。齐隋
以还,神气都尽矣。

    李献吉诗,如“咏月”有云“光添桂魄十分影,寒落江心几尺潮。”不见集
中,自是佳语。唐子畏诗,有曰:“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又曰
:“秋榜才名标第一,春风脂粉醉千场。”皆学白香山。子畏之才,何须以解首
矜诩。其亦唐人所谓今朝旷荡春无涯,不免器小之诮。

    唐人诗律,与书法颇似,皆以浓丽为主,而古法稍远矣。余每谓晋书无门,
唐书无态,学唐乃能入晋。晋诗如其书,虽陶元亮之古淡,阮嗣宗之俊爽,在法
书中未可当虞褚。以其无门也,因为唐人诗及之。

    翰墨之事,良工苦心,未尝敢以耗气应也。其尤精者,或以醉,或以梦,或
以病。游戏神通,无所不可。何必神怡气王?造物乃完哉。世传张旭号草圣,饮
酒数斗,以头濡墨,纵书墙壁上。凄风急雨,观者叹愕。王子安为文,每磨墨数
升,蒙被而卧,熟睡而起。词不加点,若有鬼神。此皆得之笔墨蹊迳之外者。今
观察王先生,当人日,病不起。据枕作诗二十章,言言皆乐府鼓吹也,乃与彼二
子鼎足立矣。

    东坡读金陵怀古词于壁间,知为介甫所作,叹曰:“老狐精能许,”以羁怨
之士,终不能损价于论文。所谓文章天下至公。当其不合,父不能谀子。其论之
定者,虽东坡无如荆公何,太白曰:“崔灏题诗在上头。”东坡题庐山瀑布曰:
“不与徐凝洗恶诗。”太白搁笔于崔灏,东坡操戈于徐凝。岂有恩怨哉?

    ○评文

    东坡水月之喻,盖自肇论得之,所谓不迁义也。文人冥搜内典,往往如凿空,
不知乃沙门辈家常饭耳。大藏教若演之有许大文字。东坡突过昌黎欧阳,以其多
助。有此一奇也。

    苏子瞻表忠观碑,惟叙蜀汉抗衡不服,而钱氏顺命自见。此以宾形主法也。
执管者即已游于其中,自不明了耳。如能了之,则拍拍成令。虽文采不章,而机
锋自契。

    文章随题敷衍,开口即涸。须于言尽语竭之时,别行一路。太史公荆轲传,
方叙荆轲刺秦王,至秦王环柱而走,所谓言尽语竭。忽用三个字转云“而秦法”
自此三字以下,又生出多少烟波。

    凡作文,原是虚架子。如棚中傀儡,抽牵由人,非一定死煞。真有一篇文字,
有代当时作者之口,写他意中事,乃谓注于不涸之源。且如庄子逍遥篇。鸠笑
大鹏,须代他说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
九万里而南为?”此非代乎?若不代,只说鸠笑,亦足矣。又如太史公称燕将
得鲁仲连书云:“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
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辨,我宁自辨。”此非代乎?

    文有翻意者,翻公案意也。老吏舞文,出入人罪。虽一成之案,能翻驳之。
文章家得之,则光景日新。且如马嵬驿诗,凡万首,皆刺明皇宠贵妃。只词有工
拙耳。最后一人,乃云:尚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便翻尽从来巢臼。
曹孟德疑冢七十二。古人有诗云:直须发尽疑冢七十二。已自翻矣。后人又云:
以操之奸,安知不虑及于是。七十二冢,必无真骨。此又翻也。

    青鸟家,专重脱卸。所谓急脉缓受,缓脉急受。文章亦然。势缓处,须急做,
不令扯长冷淡。势急处,须缓做,务令纡徐曲折,勿得埋头,勿得直脚。

    杜子美云:擒贼先擒王。凡文章,必有真种子,擒得真种子,则所谓口口咬
着。又所谓点点滴滴雨,都落在学士眼里。

    文字最忌排行,贵在错综其势。散能合之,合能散之。左氏晋语云:贾谊政
事疏,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早谕教,选左右,是两事。他却云心未
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此是早谕教。下云若其服习讲贯,则左右而已。此是
选左右,以二事离作两段,全不排比。自六朝以后,皆画段为文,少此气味矣。

    作文要得解悟。时文不在学,只在悟。平日须体认一番,才有妙悟,妙悟只
在题目腔子里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到此将通时,才唤做解悟。了
得解时,只用信手拈神,动人心来。头头是道,自是文中有窍,理义原悦人心。
我合着他,自是合着人心。文要得神气,且试看死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鸡木鸡,
若何形状?若何神气?识得真,勘得破,可与论文。如阅时义,阅时令,吾毛竦
色动,便是他神气逼人处。阅时似然似不然,欲丢欲不丢,欲读又不喜读,便是
他神索处。故窗稿不如考卷之神,考卷之神薄,不如墨卷之神厚。魁之神露,不
如元之神藏。试之,自有解人处。脱套去陈,乃文家之要诀。是以剖洗磨炼,至
精光透露。岂率尔而为之哉?必非初学可到。且定一取舍,取人所未用之辞,舍
人所已用之辞;取人所未谈之理,舍人所已谈之理;取人所未布之格,舍人所已
布之格;取其新,舍其旧。不废辞,却不用陈辞;不越理,却不用皮肤理;不异
格,却不用卑琐格。格得此,思过半矣。

    文家要养精神,人一身只靠这精神干事。精神不旺,昏沉到老,只是这个。
人须要养起精神,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灭神;戒厚味,厚味昏神;
戒饱食,饱食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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