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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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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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的声音,弟弟抽抽噎噎的声音,妈妈勾担上铁链哗哗的响声。快跑快跑快跑快跑!我听见白学良在后面说:老子该装起子弹来把小杂种崩了。 
  没子弹我就不怕了。我偷偷回转来爬上枣树往家里看。白学良拿枪逼着外婆和妈妈在院坝中站着,大舅踩着板凳在墙上写字。写的是:打倒地主婆马仪方。我认识一百多个字了,这八个字不用爸爸教我全认识,到处都写得有。我一直站在枣树上看他们逼着大舅把这八个白石灰字写完,我知道大舅一看见带三棱刺刀的枪就发抖。没有子弹他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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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一直在哭。从遇到白家人起就开始哭,我回到家里还在哭。哭得一咯一咯地,咯一声全身就抽搐一下。妈妈把系着他的带子都松了,放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我们都望着弟弟,只有大舅一个人缩在刚写了字的墙下面发抖,石灰浆流下来,把他的脸、脖子都弄花了。我担心大舅今天要出事。 
  弟弟一直在哭。一个人怎么能哭那么久呢?他又那么小。好像只是出气没有进气一样。我们什么都不敢做,就这样守望着他。他终于无声无息了。 
  外婆慌忙伸手去掐他上嘴唇和鼻子间的那块肉,刚伸到,又停住了。妈妈带着哭腔问:没了?外婆疲惫地坐在床上呼了口气说:小崽子真会吓人。他睡着了。 
  妈妈伸手到弟弟鼻子底下,让他出的气吹着手指。一次,二次,三次,让他出的气吹着手指。我去找了根鸡毛来让妈妈拿着。她就高高兴兴地看弟弟出气把鸡毛吹得一抖一抖的。 
  大舅还缩在写了字的墙根,我不敢从他那儿过。后来外婆把早饭做好了喊他来吃。他进屋来。外婆说先洗把脸,他就先去洗脸。吃了饭他就回到侧屋里去了。他一有机会就躺在床上看外公留下的书。 
  外婆说:我去问问六幺姑日子选好没有。又说:算了。她选好了自己会来。我忽然发现咱家一没人说话立刻就变成静悄悄。有时候连正说着话时也会突然听到那种静悄悄,所以说着说着的话也会一下就断了。 
  石头还不够,等会儿下河背石头。算了。向勇不晓得怎样了。算了。后来外婆拿手指敲了一下头:昨天想好的事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妈妈说:到磨房磨米。找左铁匠修锄头。外婆说:这些事,算了。她歪着头想了又想,说:我得去一趟王田义家,把向文的婚事定了。需要有喜事来冲一冲了。她说:咱家要是再没有喜事冲冲,就完了。我还藏有个金元宝。你悄悄拿去找九舅,是多少都换了给向文办一场热闹的喜事。 
  九舅公是九场的何家的老人。过去,外公这边的何家种田,九场的何家在街上开店,在清溪道上赶了几十匹骡子的马帮贩运茶叶、盐巴。有一次九舅公张着打架打掉了门牙的嘴嗬嗬地笑着对我说:清溪道上,九舅公不晓得生了多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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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说:别动那些字。不管它。她的身体往后仰着,慢慢下坡。走走,站一会又走,我想她是头晕的。黄土坡很大很大地在她四周。越来越大。后来我看出,有些是真的黄土,有些是阳光。她走到坡脚,站在灰白色的路上往四周看了看,又抬头往坡顶上看。我朝她挥手。她好像没看见我朝她挥手。她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我心里一阵阵害怕,想要高声喊她。 
  我想我已经喊了。我想的时候就己经听见我喊她的声音了。这时候,她站在黄漫漫的尘埃上面,一下就不见了。我说:外婆没了。妈妈说:什么没了!外婆去给大舅订亲去了。我说:外婆就是没了。妈妈吼我:不准乱说!我哭了起来: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妈妈有点慌,把我抱住。我边哭边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从房里出来,看了我一会儿,又走近一点,对我伸出手。妈妈嘶声喊:不准你碰他。大舅晃了晃,站住了。他每次站稳之前都要晃一晃的。于是我又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说:他说得对的,我的牙都掉了。他从兜里掏出个纸包打开,里面有一颗黑黑的牙齿。妈妈说:神经病!大舅说:对。我是神经病。你们早就想说了。说了就说了吧。反正我的牙掉了。他梦游般地望着他的牙。我哭着说:外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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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回来的时候王金凤拉着毛驴跟着她。她说今天没事,过来帮忙驮石头。妈妈和她说了一会话,她说话狠声狠气的,好像说话比端驮子还重一样。后来妈妈就不和她说了,把外婆拉到里屋去说。 
  她们肯定是在说我,因为她们出来后第一眼看的是我。我说我要骑驴。王金凤便举着我的两个胳肢窝,把我从屋里举出来放到驴背上。我说:走。驴不动。王金凤咧嘴笑,将拴着驴嘴的绳子抖了抖,驴就走了。她粗声说,这是我的驴,我嫁过来它就跟着我过来。我说我要跟着到河里去。 
  大舅扛着钢钎、十字镐,我抱着热水瓶和水缸,一只脚跨在一个竹筐叉着腿坐在驮子上,王金凤牵着驴。我们往河边走,下了河,原先我们捞成一堆的石头被人偷了,只好重新捞。他们躬腰下去,手伸进水里,水冲激着他们的下巴尖。有些石头有青苔,有些没有。他们在一起干活,就会成为两口子。后来他们又一起歇气,拿暖和的细沙揉脚。一会儿后他们起身朝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走,奇异的、灵敏的动作出现在他们身上,他们一下就消失在芦苇丛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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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六幺姑来了,带了个很大的黄绸包。到我睡觉的时间了,他们不让我睡,我就趴在吃饭的桌子上睡了。后来外婆叫醒我,我看见六幺姑换了一身戏台上穿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一走动,黄的红的颜色把灯火惹得一跳一跳的。堂屋正墙中间放了条板凳,板凳上搭着大黄绸包,绸上放着个倒提青龙刀的关公。凳子前面的地上放着一个铜香炉,六幺姑点燃了三支香插在炉里。妈妈把草墩放在关公前面,要我跪在上面。我跪着,六幺姑一手提着桃木剑,一手竖在鼻子下面念念有词,边念边喝酒。 
  很久,我不知道跪了多久。六幺姑猛然说:时辰到了。她像变戏法样地用木剑挑出一片草纸,左舞右舞,纸也不掉下来。纸上写得有我不认识的字。她用木剑挑着纸条在灯上点燃,房间里一下就闪出许多脸来。说起来也就是妈妈、外婆、大舅和六幺姑的四张脸;可是火光一闪的那一会儿,我怎么觉得脸很多呢?也许火里有很多脸蹦出来了吧。 
  她把燃着的纸条移到饭桌上的水碗上面,看着它燃。看着火的脸在黑暗中特别亮,亮得来人都只剩一张脸在空中挂着一样。她还将那团火挑得一跳一跳的,于是四周空中挂着的脸便一明一暗,好像被风吹开又合拢吹开又合拢的窗门样。 
  草纸燃净,灰烬落在碗里,她要我喝了那碗有纸灰的水。我喝了。幺姑吼:咄!又喊:哪里逃!她开始发疯一般地挥剑乱劈乱刺,满屋乱蹿。堂屋、里屋,厨房,又冲到院坝中间。在院坝里喊:不准回来!又冲进屋里,拿剑对着墙角乱戳。忽然转身蹿到外婆的房间拿剑将棺材敲得空空地响。最后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院子中间,对着星星密密地叠着的夜空说:再回来就用三昧真火烧你。 
  她进屋来说:好了。明天到坟前给它烧点纸钱。是个穷鬼,还当你们何家是当年的有钱人。外婆抱我起来,一松手,我又跪在地上了。我的腿打不直了。妈妈烧了盆热水,我把脚一伸进热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带着我在老野狗和大舅垒的坟前给他摆了一大碗白米饭,还烧了厚厚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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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许多星星密密叠压在一起的夜空,不管我从门口看、从窗口看还是站在院坝中看,我都感觉是在一个洞中。到了白天,白天好像这个洞翻了一个底朝天,全部都倒出来了。如果你起得很早,就能看见山啊树啊房子啊都像冷不防被人掀出来的,眯着眼睛,缩着肩膀。 
  我记得天空里出现了一个黑点,它一动不动,却越来越大。是一只鹞子。鹞子是最小的鹰,它贴着树梢飞的时候地面上有个急速移动的影子。 
  鹞子出现那天,一个彝族人站在坡脚的路上往我家张望。吉克·吉克还是吉克·史火我记不清了。他背着一枝一丈长的火枪,他和火枪一样瘦。彝族人的女的老了会很胖,男的从来不胖。吉克专程赶到我家说三舅的脚被盗墓贼打伤了。他说:我看见骨头。骨头好是好的,肉不好了。盗墓贼有四个。何向勇只有一个。唉唉。他说:唉。我和阿爸围野猪去了。他拿出一支野猪腿,说:阿爸说,没照顾好老何家的人,赔礼。阿爸说,要把老何家的人养得好好的送下来。外婆将柜子里的米分装在两条布袋里,又包了一纸包盐交给他,学着吉克的话对他说:一袋米,还有盐,给吉克。另一袋米给勇儿。 
  吉克把两袋米和一袋盐系在一条绳子两头,挂在脖子,背起火枪,细瘦的脚戳在黄土上,一跳一跳地下坡去。刚挨着树林,就看不见了。 
  外婆说:不碍事的。大家没说话。静悄悄。于是我们又开始吃饭,用吃饭对付一切不顺心,一切倒霉事。大舅又剩饭了。三舅不在,他剩在碗里的饭就一直摆着。外婆忍不住生气骂他。他闷声说:吃饭!哼!吃饭!吃什么饭变什么人!后来妈妈挑了一担谷子往磨房走,我追着她跑。追上了问:三舅不在,他们要打外婆吗?妈妈没说话,只顾走。我说:他们故意把三舅的腿打伤不能下山,好打外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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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星期六,白光祖的婆娘就把生产队房檐下挂着的钢管敲得当当地响,边敲边喊斗争地主婆马仪方了。到这天妈妈就把我锁在屋里,我只能从门缝往外看。我看见外婆出门前总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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