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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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5-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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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来,粗话也带出来了,他说你一个闲杂人员,能负什么责,负尸求责! 
  紧接着,杨校长发出了命令:“这是学校,闲杂人员不许随便进来!” 
  王安的头一直仰着,仰得脖子酸了。当他把头低下去的时候,已转过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这情景被附近一个收拾菜地的女人看在眼里,她原原本本地去转告给了王安的父母,王安的母亲骂杨校长不识好歹,父亲却骂自己的儿子,说那狗日的,该背时!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看他那副德行,将来不打光棍往哪里飞! 
  这话说得太毒,终于惹恼了妻子,她不再骂杨校长,转而骂丈夫,没骂两句,就捂住脸哭。她的脸上到处是山风割出的口子。 
  南山盛产光棍,小小一个兴塘村,就有八个。山里人有句俗话:家里没有女人,男人就要生病。那八个光棍倒是很少生病,但日子过得油盐不进。双抢季节,人家忙得脚板打翻,他们却懒心无肠地摊开两条腿,坐在树底下望天。平时碗也不洗,直到把家里的碗用尽了,再从脏碗里捡出一个相对干净些的盛饭菜。那八个人都是手脚齐全身体健壮的,家里也比他王家殷实,这么说来,儿子打光棍是确定无疑的了。正是这种确定性,深深地伤了母亲的心。 
  父亲虽然也觉得自己的话过分,但他想不通,修那两个乒乓球台,不是说好给二十块的吗,怎么到头来只给了五块?他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因此不管妻子怎么哭,他还是盯住儿子骂,骂过之后就喝酒,醉得稀烂。父亲很少离开过酒,越喝越穷,越穷越喝。 
  许多时候,狠狠地折磨一个人的,还并不是钱,而是日常生活的烦恼…… 
  杨校长下命令之后,王安不再去学校,只起早贪黑地上山干活。杨校长骂的那两声“闲杂人员”,让他觉得自己连身份都没有了。他是农民,不是闲杂人员。农民就要有农民的样子。山里的农民,要把脸弄得不像脸,把手弄得不像手,要让它们变紫,变黑,变成坚强有力的疙瘩!高天之下,白色的山风像永远吃不饱的狼,随时都在孤独地游走,随时都在忧郁地叫唤。这风成了王安真正的知己。 
  只在他去学校后山砍柴的时候,才禁不住朝山下望。他发现,自己的活真没白干,操场边没有斑竹林围起来时,学校是散在山野间的,现在成了独立的体系,有了学府的气派! 
   
  二 
   
  王安说:“同学们,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说这话的时候,王安头一天站在学校的讲台上。 
  王安说:“从前,南山上没有人烟,某年枫树叶红的时候,山上来了一个农夫。农夫不是单独来的,他带来了一群牛。这些牛是他最好的朋友,来南山之前,他们形影不离。在山上过了些日子,牛群发现它们这个两脚走路的朋友再不像以前那么爱说爱笑,而是动不动就皱眉头。他不快乐,牛们也跟着不快乐,于是牛们商量:‘我们给他唱首歌吧,唱首歌他就好了。’第二天清早,农夫正在做梦,牛的合唱却拔地而起。”王安做了拔地而起的手势,“声音太大,太突然,把还没起床的鸟纷纷震落到地上,农夫以为发生地震了呢,来个鲤鱼打挺翻下床来,结果是牛群站在他面前唱歌!牛们伸长脖子,仰头向天,嘴巴和鼻孔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热气。可是,农夫不但没有快乐起来,还怒气冲天,把所有的牛都关进了畜栏!从那以后,他跟牛不再是朋友了,他成了牛的主人,牛成了他的牲口,世世代代供他使唤。” 
   
 每天放学之前,王安都要给学生讲一个故事。那些故事可能是寓言,也可能是他在县城的所见所闻。县城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世界,他把那个世界描述得灿烂辉煌。学生们都没走出过大山,最远也就去过泽光镇,老师的描述让他们惊嘴咂舌,在回家的路上,想着故事中的人和物,哪怕独自一人,也不会寂寞了。 
  由于山头距离学校有足足二十里山路,南山小学开课晚,放学早,学校指挥行动的,是一个用了多年的铃铛。铃舌是一根黑色的铁条,外壳呈黄铜色,已缺了一块。上午十点,铃声响起,算是开课,下午四时,铃声响起,就是放学了。教师和学生都不吃午饭。南山人谁也没打算吃午饭,早上一顿,太阳升起,晚上一顿,月亮升起,这就是日子。学生们放了学,才发现肚子饿得那么厉害,以前他们心里怨恨,想哭,现在不想哭了,掐一束鱼腥草也能充饥。他们不仅不哭,还摘片树叶来吹,吹几声就唱:“太阳照在山岗子上,我摘片树叶儿吹响响……” 
  学生们都喜欢王老师。王老师成天乐呵呵的,下了课,就跟学生一道打乒乓球。他的脚跛得那么厉害,每接一个球都憋足力气,咬紧牙关。大部分同学跟他打球,都只把球接到正中,让他能保持平衡。可有些偏不这样。有个叫周汉的男生,别看他刚读一年级,接触乒乓球的时间也很短,球技却好,只要王安上场,他就把球专往角落里送。他个子蹿得快,比其他同学高出一大截儿。王安身子一高,把右边的挡回去了,球很快又到了左边,他身子一低去够球,结果摔了个狗啃土。见这样,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向倩兰,眼睛一红涌出了泪水。她觉得王老师太可怜了。王安看到了向倩兰在流泪,只是装作没看见,他爬起来,将鼻尖和嘴唇上的土抹去,对周汉说:“再来,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 
  每天放学之前,王安还教学生唱歌。南山有很多山歌,但那些山歌大多是凄苦的,充满了对人生的感叹和对命运的无奈。它们就像崖垛一样呈现出化不开的灰色。灰色是慢性病,会慢慢毒害人,于是王安有意避开,挑选了一些能长筋骨的歌曲。对所有人而言,绝望都是免费的,只有希望才是人世间真正宝贵的黄金。王安最喜欢的是那首《春光美》。每天上午开课之前,全班齐唱:“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孩子们回家干农活的时候,也经常把这首歌挂在嘴边,在南山崎峭广阔的山野间,到处都充满了幻想。 
  家长们都说,娃娃跟了王老师,变得不爱使性子了,成绩也比先前好到哪里去了! 
  王安说八抬大轿也休想把他抬到镇上去住,不是普通村民那种对镇上人的“同情”,而是他有骄傲的资本:凡是他教的班级,镇上统考都得第一。中心校天然得第一的定律是被王安打破的。有人说,中心校一个班有六十多个学生,南山小学只有十多个,当然容易出好成绩。这也是事实,南山地广人稀,学龄孩子非常少,每个年级只能勉强凑成一个班。然而,中心校的教师只任单科教学,村小教师却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而且大多不是教一个班。像南山小学,杨校长退休后,王安补进来了,可靳老师走了,平均一个人要带两个年级。 
  靳老师去了广东东莞的一个镇上,在镇文化站上班,听说工资高得没法说。靳老师只有三十多岁,比胡老师还小好几岁,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论教学水平,他比杨校长和胡老师都高。可靳老师老害怕中心校对他的工作不满,因此时不时放话出去,说教书没意思,他想辞职。其实他心里并不一定这样想。要不是有个文凭比他高的人到了学校,要不是校长的位置给了胡老师而没给他,他干到老也是不会辞职的。不过他这一走也好,拿了高工资,撞了大运。现在,学校只有王安和胡老师两个人,管六个年级。幸好无幼儿班,南山的孩子从来没有进过幼儿班。 
  中心校的教师对王安也很不舒服。那些处在镇子核心学校的人,开始很看不起王安,全镇教师开会或搞个庆典什么的,吃饭时大家都不叫他。在那里,除了本校的胡老师,没人跟他搭腔。后来见他教书那么厉害,就对他更不舒服了。他们背地里把王安叫跛子,说:“那个龟儿子跛子,给他一块骨头,他就玩儿命地啃!” 
  但中心校的闭校长对王安很肯定,闭校长说:“杨传民教了一辈子书,最大的贡献就是推荐了个人才。” 
  王安的确是杨校长推荐的。杨校长去给闭校长谈自己退休的事,闭校长不让退:“你退了咋整?明摆着南山那鬼地方没人愿去,而且我听说老靳早就不安心,说不定他哪天睡醒了,就要拍屁股走人。你一退,他一走,老胡一个和尚守得住庙?” 
  这道理杨校长心里也清楚,但依照镇上的政策,退休人员比在岗人员每月还多拿十多块钱,杨校长冲着那十多块钱也必须退。再说他的年龄满满当当,有退下去的理由。不管闭校长怎样挽留,杨校长就是不依。他说:“闭校长,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叫王安,南山兴塘村的,高中毕业已经九个年头。那娃心特别细,读书时成绩也不错,发挥失常才没考上大学。要是家里有钱,随便复读一下,他就是大学生了。” 
  闭校长用舌头把翘上去的胡须卷进嘴里,像嚼甘蔗那样嚼了几下,眼睛看着别处,哼一声说:“跟你老杨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还把我当傻子整了?现在的乡里,特别是你们南山,把茅厕旮旯都找遍,找得出一个年轻人?他们都出门打工去了,村里除了横着揩鼻涕的娃娃;就是走一步咳三响的老头子老太婆了!听说你们那里死了人,要翻山越岭地找好多个村子,才能勉强凑几个有劲抬棺木的,这话不假吧?” 
  杨校长说:“这话是不假,但我说的这个人有特殊情况,他得过小儿麻痹症,是个跛子,没法出去打工。” 
  闭校长狠狠地啐了一口:“打工都没人要,就往教师队伍里塞?亏你说得出口!”闭校长最恨别人翻来倒去地向他申述理由,杨校长的缠磨,让他烦透了。 
  闭校长毛发很重,一天不刮脸,他的脸就跟南山小学的操场一样,乱蓬蓬的。现在就是如此,这让杨校长越发地畏惧。 
  那次没有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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