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孽子- 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吴敏摇着头笑道。“你在洗澡间里玩那么久干什么?”“你不知道,张先生家那间洗澡间有多棒,全是天蓝色的磁砖砌成的,连澡缸也是蓝的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漂亮的洗澡缸,澡缸上面还有瓦斯炉,一打开龙头,热水哗啦哗啦就出来了。我放了满满一缸热水,泡在里头,一直舍不得爬起来,泡得一身红通通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洗了那么个舒服澡!”“你这副德性!把张先生的洗澡间也说成天堂了!”我忍不住好笑。“你哪里懂得?”吴敏叹道,“我跟你说过,我从小便跟着我老爸到处流浪,我们租的房子,就从来没有一个洗澡间。夏天还可以在天井里冲凉,冬天两三个礼拜才去一次澡堂子。身上臭得自己闻见也要作呕。我又是最爱干净的人,张先生那个洗澡间,不是天堂是什么?”吴敏的父亲,在台北监狱,坐牢已经坐了两年多了。他在万华一带贩毒,卖白面,给抓了起来。他父亲是广东梅县人,吴敏说刚到台湾时,他老爸身上还带了几根金条的,可是他好赌如命,喜欢赌台湾人的四色牌,把金条输光了,便干起贩毒的勾当来。头一次下牢,吴敏的母亲刚怀了他,出世几年都没有见过他老爸,他是在新竹他叔叔家长大的。他父亲出狱把他接走了,东飘西荡,混了几年,又给捉进牢去。“给人家扫地出门,滋味不好受哩。”吴敏幽幽的说道。“我知道。”我用力搂了他的肩膀一下,那天父亲将我撵出门,我身上没有带钱,在西门町逛了一个下午,平时走过老大房,起士林,玻璃窗橱里那些糕饼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可是那天,那一叠叠一堆堆的红豆糕芝麻饼,看得人直咽口水,腹中咕噜咕噜响个不停,胃里空得直发慌。“我跟着我老爸流浪,两三年倒换了七八个住的地方。总是因为欠房租,让房东撵走。有一次我们住在延平北路一条巷子里,那家房东太太是个母夜叉。我们欠租,赖了两天她豁啷啷一家伙把我们的东西统统扔到巷子里去。脸盆、漱口杯,到处滚。我老爸两副最心爱的四色牌,也撒得一地。我老爸先溜了,留下我一个人满地捡东西,邻居都在围着看。那一刻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搬进张先生家后,我以为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所以特别小心,半点错也不敢犯,没想到末了还是让张先生扫地出门。”吴敏又那样怨怨艾艾起来。我们走到圆山儿童乐园门口,停了下来,坐在门口外面的石阶上。我们都脱去了鞋子。打了赤足,并肩靠在一起。白天这一带那么热闹,儿童乐园里都是孩子们的尖笑声。此刻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吴敏那怨艾的声音,在黑暗里浮沉着。“那天黄昏,我提了个破箱子,从张先生家走出来,愈走愈迷糊,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经过一条小河,大概是舒兰街那边吧,我把那只破箱子往河里一扔,心里想:人都不想活了,还要箱子做什么?我是不忿的,我并没有做错事,张先生也那么不留情”“张先生是个‘刀疤王五’,有什么情?”“‘刀疤王五’?”吴敏愕然道。“他笑起来,嘴角上好像划过一刀似的,不像个‘刀疤王五’像什么?”“你真缺德,那么会损人!”吴敏有点不以为然。“哟,你这条小命差点送在那个姓张的手里,还那么卫护他!”吴敏双手抱膝,佝起身子,半晌,才缓缓说道:“张先生那个人,脾气是怪一些,有点忽冷忽热,捉摸不定。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心肝,只是不太容易亲近。他撵我出门的头一天,对我特别好,还送了一只声宝牌的小收音机给我玩,又赞我的豆瓣鲤鱼做得够味,那晚难得他兴致那么高,跟我两人喝光了一瓶白干,对我说道:”阿敏,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辈子么?‘我当然说能,张先生却冷笑道:“你又来哄我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给你们几分颜色,你们就爬到人头上来了!’张先生告诉过我,从前有个孩子跟他住,他很宠那个小家伙,谁知那个小家伙不但不领情,还倒踢一脚,把他的东西偷得精光溜走。张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开玩笑对张先生发誓道:”张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给你看!‘他叹了一口气,一脸的酒意,摸摸我的头说道:“阿敏,你哪里懂得?四十岁的人,不能伤心,也伤不起!’阿青,你莫笑,虽然张先生做得那么绝,我还是觉得住在张先生家那段日子最开心了。我宁愿天天洗厨房洗厕所,也强似现在这样东飘西荡游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么?”“我的家在龙江街,”我说,“龙江街二十八巷。”“难道你不想家么?”“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厉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来,“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块!”我记得第二天,台风过后,我们家里涨水,泥滚滚的雨水,冒过了床脚,总有一尺深,父亲率领着我和弟娃,我们三个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内裤,父亲手里提着一只大铅桶,我和弟娃用脸盆,父子三人,拼命舀水往屋外泼。父亲嘴里一直哼哼嘿嘿在咒骂,弟娃却咬着嘴唇偷笑,好像舀水是件乐事似的。水退后,我们那所又阴又湿的矮房子里,一股泥腥,总也除不掉。父亲后来弄来几把艾草来烧,他说可以去毒,因为弟娃皮肤敏感,中了湿气,发得一身的红疹子。“你家人呢?你不想念他们?”“我想我的弟弟。”我说。“他在哪里?”“他睡在这个下面。”我往地上指了一指。“哦”吴敏转过头来,望着我。路灯下,他那清秀的脸上,满布着稚气,“他长得像你么?”我把他搂过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他长得倒有点像你,乖乖。”“莫开玩笑了。”吴敏咯咯的挣扎着笑了起来。我提着鞋子站了起来,吴敏也立起身。我们两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跑到了中山北路的路中央去。我跑在前面,吴敏跟在我身后,一条中山北路,连汽车也看不见了。“小敏,我们是匈奴还是鲜卑?”我一边跑着步,喘着气回头问吴敏。“嗯?”“你不是说我们是游牧民族么?”“是匈奴吧?”吴敏笑了起来。“匈奴王叫什么来着?”“叫单于。”“那么我是大单于你是二单于。”吴敏追上来,气吁吁的问道:“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们呢。阿青?我们逐什么?”“我们逐兔子!”我叫道。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夜空里,在那条不设防的大马路上,滚荡下去。同文书库doubleads();书香门第(bookhome) | 返回 | 下一部分

第十一章回到锦州街,已经两点多,我房里的灯竟还亮着,大概小玉回来睡觉了。这两个礼拜,小玉下了班来找我补化学,但是补完后,他仍旧回去陪他的林样,不在我那里睡觉。可是我一上到楼梯,便听到房间里有人吵架的声音,我心中暗叫不好,是老周,到底让他逮住了。老周来过几次,都让我和丽月两人敷衍过去。有一次,我告诉老周,小玉的外婆得了绞肠痧,小玉赶回杨梅去了那是小玉教我讲的,其实他外婆家根本不认他两母子。老周在我房里,站在床边,指手画脚。他那一张肿胖的面包脸,油汗淋淋,赤得像猪肝,一下巴铁青的胡须楂子,好像根根倒张了起来一般,眼睛瞪得怒圆,在冒火。身上一件孔雀蓝的绸夏威夷衫,肥厚的背峰上湿透了一大块。“你说吧!”老周指着小玉喝道,他那一口上海国语,讲急了,舌头在打结,“你这几天到底在哪里卖?捞了多少啦?”小玉坐在床沿上,穿着老周送给他的那件猩红衬衫,胸前一排纽子都打开了,跷着腿子,打着一双赤足。嘴里歪叼着根香烟,也不答话,呼噜呼噜,猛抽了几口,吐了两个烟圈,才冷笑道:“你周大爷又不是我的老鸨,我在哪里卖,你管不着。捞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账,难道周老板还要来抽我的头不成?”“不要脸的贱货!”老周狠狠的啐了一口,“你瞒得过老子了?谁不知道你泡上了一个日本华侨”老周突然又转向我瞪了一眼,“你们这起小赤佬,全是一个鼻孔出的气!我问你”老周的手差不多戳到了小玉头上,“那个华侨佬,一夜贴你多少了?”“林样么?”小玉又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的答道,“我是不要他的钱的。”“你听听!”老周又转向我,这回却嘿嘿的笑了,“你看他下流到哪一径?人家是华侨,他就颠着屁股上去,白赔了!你以为你交上个华侨就涨了身价了?一样还不是个卖货?有本事,就马上叫你那华侨佬带你回日本去,叫他拿个笼子把你养起来。”“林样说,他正在替我办手续,申请入境证。等我到了东京,要不要他养,还要考虑一下哩。”小玉说话时,半仰着面,一脸得色。老周却一下子找不出话来了,闷吼了两声,脸上的油汗鲜亮鲜亮,一条条往下流。小玉不慌不忙的把半截香烟按熄在一只破酱油碟里,却倏地立起身来,脸一沉,指着老周厉声喝道:“你小爷白赔谁,干你屁事?你姓周的又没有我的卖身契子。谁不知道我是公园里的大卖货?还要你来替我做广告?我下流,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就颠起屁股上来”啪的一下,小玉脸上早着了一记响巴掌。小玉头一歪,另一边又挨了一巴掌。小玉蹦跳起来,喊道:“你敢打人?小爷到警察局去告你!”小玉一头撞到老周怀里,揪住老周的衣领便往外跑。老周抡起拳头乱揍一轮,小玉左闪右闪死也不肯放手,两人扭成了一团。我赶紧上去,将小玉扯开。老周喘了半天,嗓子都发抖了,说道:“我买给你那么些东西”小玉一纵身钻到床底,哗啦啦拖出一只破皮箱来,掀开盖子便豁啷一倒,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到地板上,乱抓乱掏,抓起了三条西装裤,六件各色衬衫,裹成一团往老周怀里一塞,手上那只精工表也褪了下来,掷给了老周。老周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裤,气咻咻正要往门外走去,小玉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