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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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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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寅见袁隐应承,便拱揖逊行。平如衡尚立住不肯道:「素昧平生,怎好唐突。」袁隐道:「总是斯文一脉,有甚唐突。」便携了入去。到了厅上,施礼毕,张寅不逊坐,便又邀了进去道:「此处不便,小园尚可略坐。」袁隐道:「极妙。」遂同到园中。
  你道张寅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倚着父亲的脚力,要打点考一个案首。不期被燕白颔佔了,心下已十分不忿。及迎了出来,又见人祇讚燕白颔,都又笑他。他不怪自家无才,转怪燕白颔以才欺压他,思量要寻一个出格的奇才来做帮手。他松江遍搜,哪里再有一个。因素与平教官往来,偶然露出此意。平教官道:「若求奇才,我舍侄如衡倒也算得一人。祇是他性气高傲,等闲招致不来。」今日无心中恰恰相遇,正中张寅之意,故加意奉承。
  这日邀到园中,一面留茶,一面就备出酒来。平如衡虽看张寅的相貌不象个文人,却见他举动豪爽,便也酒至不辞,欢然而饮。袁隐又时时称讚他的才名,与燕白颔数一数二,平如衡信以为真。饮到半酣,诗兴发作,因对张寅说道:「小弟与兄既以才子自负,安可有酒而无诗?」张寅祇认做他自家高兴做诗,便慨然道:「知己对饮,若无诗以纪之,便算不得才子了。」因叫家僮取文房四宝来。又说道:「寸牋尺幅不足尽兴,到是壁上好。」平如衡道:「壁上最妙。但你我分题,未免任情潦草。不如与兄联句,彼此互相照应,更觉有情。如迟慢不工,罚依金谷酒数,不知以为何如?」
  张寅听见叫他联诗,心下着忙。却又不好推辞,祇得勉强答应道:「好是好,祇是诗随兴发,子持兄且请起句,小弟临时看兴,若是兴发时便不打紧。」平如衡道:「如此僭了。」随提起笔来,蘸饱墨,先将诗题写在壁上道:
  春日城东访友,忽值伯恭兄留饮,偶尔联句。
  写完题目便题一句道:
  不记花溪与柳溪,
  便将笔递与张寅道:「该兄了。」张寅推辞道:「起语须一贯而下,若两手便词意参差。待到中联,小弟续罢了。」如衡道:「这也使得。」又写二句道:
  城东访友忽城西。酒逢大量何容小,
  写罢,仍递笔与张寅道:「这却该兄对了。」张寅接了笔祇管思想。平如衡催促道:「太迟了,该罚。」张寅听见罚字,便说道:「若是花鸟山水之句,便容易对。这『大小』二字,要对实难。小弟情愿罚一杯吧。」平如衡道:「该罚三杯。」张寅道:「便是三杯,看兄怎样对?」平如衡取回笔,又写两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客笔似花争起舞,
  张寅看完,不待平如衡开口,便先讚说道:「对得妙,对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真奇才也。」平如衡笑道:「偶尔适情之句,有甚么奇处。兄方纔说花鸟之句便容易对,这一联便是花了,且请对来。」张寅道:「花便是花,却有『客笔』二字在上面,乃是个假借之花,越发难了。倒不如照旧还是三杯,平兄一发完了吧。」平如衡道:「既要小弟完,老袁也该罚三杯。」袁隐笑道:「怎么罚起小弟来?」平如衡道:「罚三杯还便宜了你,快快喫。若诗完不乾,还要罚。」袁隐笑一笑,祇得举杯而饮。平如衡乃提起笔续完三句道:
  主情如鸟倦於啼。三章有约联成咏,
  依旧诗人独自题。
  平如衡题罢大笑,投笔而起道:「多扰了!」遂往外走。张寅苦留道:「天色尚早,主人诗虽不足,酒尚有余,何不再为少留。」平如衡道:「张兄既不以杜陵诗人自居,小弟又安敢以高阳酒徒自恃。」袁隐道:「主人情重,将奈之何?」平如衡道:「归兴甚浓,实不得已。」将手一拱,往外径走。张寅见留不住,赶到门前,平如衡已远去了。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高山流水弹出知音,牝牡骊黄相成识者。
  不知平如衡此去还肯来见燕白颔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巧作合诗骄平子
  词曰:
    风流情态骄心性,自负文章贤圣。凉凉踽踽成溪径,害出千秋病。不知有物焉知佞,漫道文人无行。胡为柔弱胡为硬,盖以才为命。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平如衡在张寅园中饮酒,见张寅做诗不来,知是假才,心下怫然,遂拱手一径去了。袁隐与张寅忙赶出来送他,不料他头也不回,竟去远了。袁隐恐怕张寅没趣,因说道:「平子持才是有些,祇是酒后狂妄可厌。」张寅百分奉承,指望收罗平如衡。不期被平如衡看破行藏,便一味骄讥,全不为礼,弄得张寅一场扫兴,祇得发话道:「我原不认得小畜生,祇因推石交兄之面,好意款他,怎做出这个模样!真是不识抬举。」袁隐道:「他自恃有才,往往如此得罪朋友,倒是小弟同行的不是了。」张寅道:「论才当以举业为主,首把歪诗算甚么才!若以诗当才,前日在晏府尊席上会见个姓宋的朋友,斗酒百篇,十分有趣。小弟也祇在数日内要请他,吾兄有兴可来一会,方知大家子不象这小家子装腔作势。」袁隐道:「有些高人,愿得一见。」说完就作别了。按下张寅一场扫兴不题。
  却说袁隐见平如衡回去了,祇得来回复燕白颔。此时燕白颔已等得不耐烦,忽见袁隐独来,因问道:「平兄为何不来?」袁隐道:「已同来进城了,不期撞见张伯恭抵死要留进去小酌。平子持因闻他在第二,祇道他也有些才情,便欢然而饮。及到要做诗,见他一句做不出。便讥诮了几句,竟飘然走了回去,弄得老张十分扫兴没趣。」燕白颔大笑道:「扫得他好,扫得他好。他一字不通,倚着父亲的声势考个第二,也算侥幸了,为何又要到诗人中来讨苦喫。且问你,平子持怎生样讥诮他?」袁隐就将题壁诗念与燕白颔听。燕白颔听了又大笑道:「妙得极。这等看起来,平子持实是有才,吾兄可速致之来,以慰铮省!乖Φ溃骸该魅兆佳础!苟吮鹆恕
  到了次日,袁隐果又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往时,袁隐一来,平如衡便欢然而迎。今日袁隐在客座中坐了半日,平如衡竟高卧不出。袁隐知道其意,便高声说道:「子持兄,有何不悦,不妨面言,为甚訑訑拒人?」平如衡听见,方披衣出来道:「小弟虽贫,决不图贵家餔。兄再三说是才子,小弟方纔入去。谁知竟是粪土,使小弟锦心绣口因贪杯酒而置於粪土之中,可辱孰甚!」袁隐道:「昨日之饮,原非小弟本意,不过偶遇耳。」平如衡道:「虽然偶遇,兄就不该称讚了。」袁隐笑道:「朋友家难道好当面说他不是!今日同兄访燕白颔,若是不通,便是小弟之罪了。」平如衡道:「小弟从来不轻身登富贵之堂。一之已甚,岂可再乎?」袁隐道:「燕白颔方今才子,为何目以富贵?」平如衡道:「你昨日说张寅与燕白颔数一数二,第二的如此,则第一的可想而知也。兄之见不能超出富贵之外,故往往为富贵人所惑。富贵人行径,小弟知之最详。大约富贵中人,没个真才。不是倚父兄权势,便借孔方之力向前。你见燕白颔考个案首,便诧以为奇,焉知其不从夤缘中来哉!」袁隐道:「吾兄所论之富贵容或有之,但非所论於燕白颔之富贵也。燕白颔虽生於富贵之家,而毫无富贵之习,小弟知之最深。说也无用,吾兄一见便知。」平如衡道:「兄若知燕白颔甚深,便看得我平如衡太浅了。我平如衡自洛入燕,又从燕历齐鲁而渡淮涉扬,以至於此,莫说目睹,便是耳中,也绝不闻有一才子。吾兄足迹不出境外,相知一张寅,便道张寅是才子;相处一燕白颔,便说燕白颔才子,何兄相遇才子之多乎。」袁隐道:「据兄所言,则是天下断断乎无一才人矣。」平如衡道:「怎说天下天才,祇是这些纨袴中哪能得有。」袁隐道:「纨袴中既无,却是何处有?」
  平如衡见问何处有,忽不觉长歎一声道:「这种道理,实是奇怪,难与兄言。就与兄言,兄也不信。」袁隐道:「有甚奇怪,说来小弟为何不信?」平如衡道:「鬚眉如戟的男子,小弟也不知见了多少,从不见一个出类奇才。前日在闵子祠遇见一个十二岁的女子,且莫说她的标致异常,祇看她题壁的那首诗,何等蕴藉风流,真令人想杀。天下有这等男子,我便日日跪拜他也是情愿。那些富贵不通之人,吾兄万万不必来辱我。」一头说,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吟诵道:「祇因深信尼山语,磨不磷兮涅不缁。」
  袁隐见他这般光景,忍不住笑道:「子持兄着魔了。兄既不肯去,小弟如何强得。祇是兄这等爱才,咫尺间遇着才子,却又抵死不肯相晤。异日有会时,方知小弟之着言不谬。小弟别了。」平如衡似听不听,见他说别,也祇答应一声「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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