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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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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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岳太平又早早地下了地,地里却多出了一个人。是方梅。这丫头穿一件红色夹袄,很鲜艳地正给他家的地间苗呢。一片葱绿水灵的秧苗间,娴熟地舞动着白皙秀气的一双手。她干得很快,却一点也不显得忙碌。悠田地,漫不经心地,手指蜻蜒点水似的那么一掠,你分明就看见她手里拈着一棵该间的秧苗了。迅疾而又柔美地甩一下,那棵没用的苗子就甩在了垄沟里,所到之处,芜杂除尽,一大片秧苗,横看竖看,都排成了行连成了线,阳光就能照进来了,风就能吹进来了,春天就一点儿也不含糊了。地也沾了不少光,变得有颜色了。
  岳太平心里的那些不愉快的杂念,也像被她一根一根地拔掉了。看了自己一条条青筋十分突出的大手,就想,这地里也该有个女人了啊。他没惊动那丫头,绕到她家的地里去看了看。看了就有些触目惊心。你看看这个方孝国,把地都种成啥样了!这地原来也是岳太平种过的,种得熟透了,却被方孝国夺了去。方孝国就这德性,谁把地种好了,他就眼红,想方设法弄到手,种了几年种坏了,扔给你,又去换块好地。每次岳太平把他的烂地接过来,头皮都要一硬。那还是地,跟一地的乱石圪塔差不多了,没了地气儿,别说庄稼,连野蒿子也长不出来。种地,不能光使化肥,你方孝国当村长,有权,能搞来化肥,像撒盐一样地往地里撒,第一年还行,精神气儿冲得很,二年三年这地就疲了,像方孝国那得了重病的样子,没有血气了,身体和心灵都变得迟钝和衰老了,想长出点什么来,却使不上力气。
  看着这地里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秧芽儿,跟癞子毛似的,岳太平心里不是滋味。只苦了方梅那丫头了,白流了一身汗,还能指望这地里能长出些什么。岳太平要去告诉那丫头,这地先别种,往深里翻一遍,把土地中的土地翻起来,用绿肥粪肥豆饼沤个半年,让它把肚子吃得肥肥的,慢慢消化了,这地还是能活过来的。岳太平把多少死地都种活了,他有这个把握。
  
  他知道,他现在要琢磨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块地了。
  
  六
  
  油菜着花的时候,岳太平把水生和方梅的亲事给办了。
  这屋里这地里都该有个女人了啊。
  是个结婚的好日子。太阳不再是那副懒洋洋的德性,把一切都照得淡远、渺茫;太阳现在是把一切都盯紧了,地、庄稼、牲口和农人,太阳把这些四散飘零的东西都——盯紧了,显出它坚定不移的信心,非要把这个世界上弄出点儿色彩来。花就开了。人的脸上、手上都被太阳标上了神秘的记号。牲口发情了,猪,狗,哪怕是一只公鸡的顶冠也开得像花一般鲜红了,娘卖的都不知从哪儿得到了鼓励,到处寻衅滋事,你走到哪儿都看见它们在不知羞耻地干呢,不害臊不要脸翘屁股撅腿的,一心沉浸在那生命的欢畅里面,岳太平的牛,对这种事装得满不在乎,母牛走过来了,向它倾诉向它呼唤,它还把脑袋拧到一边去了,仿佛把脸盘拉长了些。可等你一转身它就爬到母牛背上去了。
  人不是畜牲,但人也想干点儿什么。岳太平就把水生和方梅的亲事给办了。办得很热闹,一村的人都上他家里来喝酒,方桌在门口的晒谷坪上摆上二十几张。老人们光喝酒,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事也干不了啦,酒能够让他们想起很多往事,日里的事夜里的事,这酒就喝得悲喜交集,哭的笑的都有。年轻人看见了就笑,这些老屁股们是醉了呢。各自扶着各家的老人回家,一路上还在数落他们教训他们,硬生生地把老人和他们的故事拆开了。老人们酒醒了一些,醒了就落落寡欢起来,觉得这个世界真是颠倒了啊,轮到儿子孙子来教训自己了。
  都走了,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岳太平也被儿子一门栓关在了外面。娘卖的猴急猴急呢。他听见床马上就叫唤起来。他想走得离这声音远一点儿,两条腿却像被什么绊住了。儿子把响声弄得越来越大了,床叫起来不知道有多坏。岳太平能感觉到儿子的强壮,胳膊腿儿那么粗,胸脯那么宽,这些年的农活把儿子磨炼出来了,结实成了强壮的男人。娘卖的劲头十足呢,隆隆的声音,像加足了油的机器。岳太平走得已经很远了,浑身仍在不停地抖动,仿佛还在那声音的震动范围之内。
  终于听不见那声音了,就闻到了阵阵油菜花香。他用力地吸了几口,知道他又走到地里来了,还在地头上就发现地里比外面热得多。还没入夏呢。地就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了。
  日子是择着过的,白天有太阳,夜里有月亮。这样的好日子,一生中也难逢几个。月光很有劲,好像把他这几十年度过的夜晚都照亮了。几十年都静静地呈现出来。几十年就是这一片土地啊。但看了却觉得有些陌生。月亮把一切都照得改变了颜色,很多熟悉的东西都变得陌生了。脚踩月光松松软软的响声。一个人就突然觉得自己变轻了,仿佛飘浮着的轻云。洒满了银辉的油菜花,每一朵花瓣上都挂着露珠,就把自己照亮了。看起来比白日里还要清楚,却是青白色的。仿佛一片旷野之中,无数的星光在辉映。这会让人感觉到更加迷蒙和茫然,是真的在飞呢。几十年啊,不飞怎么一下子就过来了。
  岳太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气味更加浓烈了些。不像是单纯的油菜花的香味。他慢慢把目光从油菜花上转过来,开始打量周围另外一些奇怪的东西。他活到这岁数,有好些野花他还叫不出名字呢。油菜花、豌豆花、桃花,什么时候开,开成什么颜色,他心里有个谱儿。这在垄沟里、田埂上暗自开着的各路野花,他却奇怪得很。它们好像没经过思索,想开就开了。就像脑子里突然涌出的各种念头。岳太平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地种好,可也还有许多别的念头在他胸中搅成一片。没有一把锄头能伸进心里去,心里就始终乱纷纷的。
  岳太平知道他不该想。但还是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做男人和女人第一次成为女人的那种慌乱,就觉得吸进和呼出的气都燃着火焰,烧得喉咙都痛了。他和她的第一回,就是在这片油菜地里撒的野。事情好像突然就发生了。他好狠啊,忽地一下扑过去,像只野豹子似的把她扑住了。很重地一扑。她觉得他很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重。女人开始是想把他推开的,可不知怎么就把他攥柱了。女人攥紧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开始尖叫起来。但女人从油菜花地里站起来时,却系不紧她的裤带了。油菜花没有把女人又白又大的两个乳房遮住,她的怀里就有了鲜花怒放的感觉。但女人却系不住她的裤子了。她的手在花丛里忙活了一阵,还没有把裤带系好。她拎着裤子开始哭,泪水纷纷扬扬。一片油菜花乱得跟驴打过滚似的,泥地里碾碎了一朵朵小小的花儿,看不出是花了,血迹斑斑的样子,凝固在那里。他明白女人为什么这样疼了,这就是全部答案,一个乡下姑娘用生命答出来的。女人哭得更凶了。他像条狗似韵从那边爬了过来,仰起头来看着那一片流血的母腹,捉住她的两只手,轻声说,别哭了,啊,我来帮你系吧。
  女人是片好地,那一次就给种上了。撒过野的地特别肯长,种什么就长什么,种啥都长势喜人。都夸岳太平能干啊。土地就是这样,她也野呢,也浪呢,也有一股卖弄风骚的劲儿呢。自那以后岳太平就常常和女人在这地里撒野了,地是滚烫滚烫的。可那从野地里种出来的小子却不懂。他怎么就不抱着方梅那丫头来这地里撒一回野呢。他就那么贪恋着一张床,就那么把自己关在一间房子里,跟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那能干出个啥懈事呢。
  岳太平很是失望。接下来的那几天,娘卖的果然就不行了,岳太平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听着隔壁房里弄出的声音,软乎乎的,已经像搬运棉花包了。岳太平就更加失望了。每日早晨起来,他看见儿子那副惨相,就像方孝国种出来的那片地,疲了,瘦了,脸色苍白得厉害,连身子也僵直了。上地里干活,也是心灰意懒的神情,仿佛气力已经用尽,只看见一个脑袋在沉重地摇摆,干不了一会儿,就有一道白沫挂在嘴角上,仿佛牛嘴边的涎沫。夜里,岳太平听见隔壁房间里又响起了挣扎一般的声音,连床都像是在呻吟,他自己,也不由得把身子缩成了一团,这些天,他也被儿子弄得疲惫不堪了。娘卖的,那是在于啊,那是在垂死挣扎呢。岳太平不知该怎样提醒儿子一下才好,他忍了忍就大声咳嗽起来,就跟方孝国那样作死的咳。但那边的声音却不见小,反而强打起了精神,大了起来。娘卖的又跟他爹较上劲了,拼什么命呢,有种就把精神气儿养足了,到地里痛痛快快地撒一回野。
  一天早晨,从那间房里走出来的却只有了方梅一个人。岳太平心里一怔,立刻就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头。拿跟去瞅方梅,方梅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他就更担心了,问,病了?
  方梅低声说,走了。
  岳太平两眼一黑,他以为儿子……
  但方梅立刻把他扶住了,方梅连叫了几声,爹,爹,您老想到哪儿去了啊,我是说水生走了,去南边了。
  岳太平这才明白儿子不是那样走了,儿子没事,儿子只是去南边了。他出了一口长气,仿佛才从死的边缘过渡到了生的境界,脸上又有了人色,又渐渐地红胀起来。南边他是知道的,是村里的年轻人最想去的地方,已经走了不少了。水生也一直想走,但被他一直阻止着。他只以为儿子把婚一结,有个女人拴着,就更不会走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根本就拴不住他。岳太平气得脸孔通红了,恶狠狠地问,你怎么能让他走呢?连告都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是个爹,娘卖的!
  方梅是新娶的媳妇,脸皮还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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