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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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6期-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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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门旦、玩笑旦、泼辣旦这个行当的,他还兼工刀马旦,在台上踩着跷演刺杀戏,内行没有不佩服的。可惜晚年吸上鸦片烟,瘦成了一把骨头,只靠在家里教徒弟混日子。偶然有一次在东城亲王府的堂会上露了出《采花赶府》,虽然这是他的拿手戏,但他那自以为做工细腻的绝活儿已经吸引不了观众,哄笑之声四起,几乎叫他下不了台。他赌气从此再不演出了。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可教戏倒极认真,打起徒弟来决不手软。 
  现在水仙花已沦落到住在西顺城根一座破庙里,除每月从已经出了师登台唱戏的徒弟那儿分一些包银外,全靠仅有的一点积蓄和出租自己过去那两只戏箱破旧行头给跑野台子戏的来维持生活,一些比较贵重的头面舍不得出租或卖掉,就轮流进当铺换烟泡吃。他的老伴比他小着十几岁,虽然在水仙花走红的时候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气,但她原也出身于梨园世家,从小就熟悉一般名伶晚年往往过着的穷困潦倒的生活,如今只好一心一意操持家务,并很懂得怎样摆出师娘的身份来,把徒弟们使唤得团团转。 
  水仙花让李长林哥儿俩跟着别的徒弟一起练基本功,等教他们初步学会耗腿、下腰、扑虎、小翻、倒插虎等等这些“毯子功”后,再决定按他们的禀赋分行当。说是“毯子功”,哪儿有什么台毯?一座半倾坍的破大殿是他们的练功场,满是碎砖石的地上铺一领旧炕席,每个动作都给这旧炕席的尖茬儿扎得皮肤上一块块伤,哥儿俩和那几个半大小子,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青紫的肿包。饶这么着,在旁边看着的师父还鞭子不离手,一个“抢背”没走好,“嗖”地就给背上加一条血印,而且还顿顿棒子面窝窝头,谁都吃不饱。不到半年,李长林的哥哥李茂林跟着一个师兄弟逃跑了。 
  哥哥失踪后,师父叫李长林跪在院里碎瓦片上,审问了半夜。“你哥哥能跟那小子跑到哪儿去?我已经报了侦缉队备案。他们就是侥幸逃出了北京城,不叫大兵抓了去,也得在路上成了倒卧,给拉到乱尸岗上埋了,还兴许让野狗刨出来,啃得连骨头也剩不下一根!”水仙花一定要问他,他们在一块儿是怎么商量的,见李长林一声儿不出,忽然动了真气,上去就给了李长林一个大嘴巴子。吓傻了的孩子嘴角上淌出了血,仍呆瞪着大眼睛直挺挺跪着。倒是师娘看出了他实在是不知情,把师父拉住,进屋去了。她返身出来,叫起了他,说:“活该他们跟祖师爷没缘分。你要是个有良心的,就不能再叫你师父白花心血,白供给你吃穿。常言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你师父不也是从小这么熬出来的?别瞧他今儿个倒了霉,他当年除了没赶上进宫伺候太后老佛爷,可北京哪座王府、哪座有戏台的会馆、大饭庄子,他没进去过?他出门坐着大白马拉的轿车,跨在车沿上,马路两边的人谁不认识他就是红遍九城的水仙花?听我的,你师父脾气是不好,可严师出高徒,等你跟着他练出本事来,成了名角儿,你一辈子也忘不掉他的好处!” 
   
  三 
   
  别的徒弟先后出了师,只剩下一个李长林。他胆子小,只能规规矩矩,继续自个儿练功。其实每天大部分时间,主要是在日常生活上伺候师父师娘公母俩。转眼过了一年,师父还没有给他定行当。 
  这一天,李长林正在屋檐下刷锅洗碗,只见大院里进来一个黑大汉,一身黑绸子大褂,上套一件青缎子对襟坎肩,剃着月亮似的脑袋,脸上长着个大酒糟鼻子,一手提着包扎着红纸的点心盒子,一手揉着两个贼亮的白铁球,叮当作响,站在台阶下只管上下打量着自己。师娘一掀帘子就叫起来了:“哟,是你啊!听说你在关东混得不错呀,侄女儿怎么没一块儿来?”李长林立刻猜出,这就是师娘经常念叨的她娘家兄弟。师娘招呼着这个大酒糟鼻子进屋,回头吩咐道:“坐上汆子,给你师娘舅沏茶!” 
  他端着茶进屋,听见师娘正在说:“这么说,在外头跑了这些年,还是什么也没落下,让我侄女儿依然跟着你受罪?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还干咱们这一行呗。”黑大汉坐在炕沿儿上,炕桌上摆着那点心盒子。炕那边一头,师父依旧躺着吸鸦片,脸上神色是冷淡的。 
  一对白铁球还在叮当作响,黑大汉另一只手正从坎肩兜里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烟。李长林注意到那青缎子坎肩已磨得开了麻花,对襟上的纽襻儿也不齐全;秃脑门下那个大酒糟鼻头又红又亮特别惹眼,而浮肿着的眼皮下努出一对布满红丝的眼睛,小黑眼珠转来转去,闪个不停。这小黑眼珠忽然定住,又紧紧盯住了李长林。李长林手一抖,差点儿没把盖碗摔在地上。 
  “那么已经八岁啦,还没给他定行当?人家坐科的孩子七岁就上台啦,现在时兴的是童伶。姐夫你倒不在乎白费了嚼谷。” 
  “拿取灯儿来,”师娘吩咐,“你姐夫还是那怪脾气,就怕人家对着他的烟灯点烟。” 
  黑大汉按了按兜儿:“忘了带打火镰儿啦。” 
  李长林出去拿火柴。他注意听着黑大汉说的话。对这人他本能地感到嫌恶和恐惧。他听说过,这位师娘舅过去是唱黑头的,后来又给师父当跟包,不知为什么闹翻了,断了来往。现在大酒糟鼻子的忽然出现,又那么老盯着自己,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倒霉的事儿?他吹着刚才给溅出来的热茶烫了的手,在屋门口支起耳朵仔细听那黑大汉提到的有关自己的事儿。“别看他黄皮蜡瘦的,这孩子高鼻梁,大眼睛,除了嘴唇子厚点儿,模样儿倒真有点儿当年姐夫的格局。何不就给他定了你的行当?” 
  李长林心一跳,慌慌张张把搁在屋外窗台上的火柴盒拿进来,只见师父闭着眼睛,一声儿没言语。他给黑大汉划火柴,连划两根都折断了。好容易第三根亮起火苗,他哆嗦着给黑大汉点上烟,扔了火柴棍儿。一转脸,师娘嘴上也叼着一枝老刀牌呢。正狠狠瞪着他。他连忙又划燃了一根,让她深深吸了一口。他师父此刻睁开眼睛,冷冷瞟了他一眼。 
  “瞧这笨手笨脚的!”师娘吐着烟,“去,拿酒瓶子到胡同口杂货铺打半斤白酒,一包炸花生仁,再到羊肉铺子赊一屉热包子来,都记在你师父账上。听明白了?快点回来!” 
  李长林去找酒瓶子,仍然支着耳朵听师娘在那儿唠叨:“虽还不缺鼻子缺眼儿,可眼大无神,一副死脸子,哪点儿配像你姐夫?不是那块料。比那起没良心的东西来,唯一好处是心眼儿还实诚,不然你姐夫早把他打发了。可我疑心这小子也许真的生下来就是个缺心眼儿的傻瓜……” 
  “好咧,又跑出这么个师娘舅来。有你傻小子受的!”杂货铺掌柜的专爱刨根问底,对水仙花家里的事全知道,“他当年给你师父跟包,你师父那么厉害,还上了他的当吃过大亏。告诉你,这大酒糟鼻子在梨园行是出了名的败类!留点儿神吧,说不定他会调唆你师父把你卖了换烟泡吃。” 
  一下午李长林都心惊肉跳。但看见师父并不怎么搭理这位舅爷,竟躺在炕上装睡,连晚饭也只让师娘一个人陪着,他这才渐渐定下神来。师娘对兄弟解释:“他是猫儿食,你不是不知道。我陪你一盅儿吧。”大酒糟鼻子两杯落肚,鼻头更加又红又亮,低着月亮门脑袋自斟自饮,倒也没再注意出来进去伺候着的李长林。显然半斤白酒没有喝痛快,临走时只对屋檐下刷锅洗碗的李长林说了句:“这二锅头大概兑了不少凉水!”一路叮当响着手里的铁球,扬长而去。 
  但是,这天晚上,果然决定李长林命运的时刻到了。师父把他从套间里叫了出来,一边吃着那已经打开了的盒子里的糕点,一边说道: 
  “不是那块料,我也能把你揉搓出来。他倒是提醒了我,学了一年多,也该给你定行当啦。就跟着我的戏路子走吧。告诉你,不是我自个儿吹,我肚子里宽绰着呢,昆曲、梆子、二簧,装着好几百出戏!我那些绝活儿,哪怕你小子学了一招儿去,保你吃遍天下,够你一辈子受用的。从明儿起,我给你绑上跷,教你打把子!” 
  李长林一听就愣了,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没想到师父让他唱花旦!我是个小子,可这一辈子要在台上扭扭捏捏,扮演裹着三寸小金莲的姑娘! 
  这时师娘比他还激动,跑过来又是推他,又是搡他,又是拧他脸蛋儿:“我说是不是?你傻小子有造化!你师父居然看中了你!还不给祖师爷磕头去!屋里不干净,到院子里对着星星月亮跪下,心里多祷 
念着点儿,请老郎神庇护着你,心到神知,保佑你顺顺当当学戏,自个儿也下个决心,从此苦学苦练,知道上进!” 
  她还想说下去,但是给师父拦住了:“一边趴着去,看那盅烧刀子把你催的。我这儿正经话还没说完呢。”他又凝神望着李长林。李长林没法儿忍住自己的眼泪。“我看你大概不乐意。不乐意也得学,我的粮食不是喂狗的!你师娘说的也在理,你小子有造化,遇上我这么个师父。可你自个儿还没明白过来呢。我可是早就说过,戏是打出来的!”忽然他大喝一声:“别那么直眉瞪眼的!你敢犯葛,看我不揍扁了你!” 
   
  四 
   
  李长林真后悔没跟哥哥一起逃出去。是啊,他本来打心眼儿里就不愿意学戏,何况现在竟让他唱花旦! 
  他一夜没睡好觉,眼前老出现一匹白脸儿狼,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想起师父有一次带着他到广和楼去看望同行的师兄弟。刚走到戏园子外面,他看见那些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一律剃光了头,穿着拖到脚面的阴丹士林蓝布大褂,排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走着,走到一座小庙前,又一个接一个向那座小庙作揖,然后进了后台。师父告诉他,小庙里供着的是老郎神,咱们唱戏的祖师父。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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