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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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6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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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又一个接一个向那座小庙作揖,然后进了后台。师父告诉他,小庙里供着的是老郎神,咱们唱戏的祖师父。师父当时叫他跪下磕头:今后就全靠着这位祖师爷赏饭吃!他跪下磕了三个头,可没敢向小庙里看供的是牌位,还是塑像。 
  老郎神,这是什么神道啊?临近黄昏时候戏园子附近又脏又乱的气氛,使这个从农村来的孩子,对这位神道所统治的世界产生了又嫌恶又恐惧的心理。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垃圾堆,而就在这些垃圾堆附近摆着凌乱的吃食摊子。有的点着臭气呛人而且白杀杀晃眼的电石灯,有的挂着个纸灯笼闪着忽明忽灭的烛光,卖馄饨的、卖豆腐脑儿的、卖烂肉面的,跟川流不息背着匣子挎着篮子那些卖肥卤鸡的、卖羊头肉的、卖烧饼果子和瓜子落花生的一起吆喝着,而来看戏的人你来我往。黑影憧憧,或蹲或站,围在那儿又吃又喝,又说又笑,这些吆喝声和阵阵哄笑声,与戏园子里震耳的锣鼓交织在一起。有的人一面用脏话议论着那些小戏子,一面顺便撩起衣衫,拉开裤子就往垃圾堆上撒尿。到处是又臊又臭的尿溲窝子。臊臭味儿与熟食挑子上蒸腾的香气混在一起。在李长林幼小的心灵中,这种乱七八糟的古怪印象,使他联想到坐在小庙里的那个老郎神,一定就是一匹又臊又臭成了精的老狼,而且是一匹白脸儿狼!在乡下的时候,他听说过多少老狼成精作怪的故事呀。他仿佛又听见北风怒吼的深夜里,村子外茫茫旷野上,对着残月,一匹大白狼凄厉的嚎哭声。 
  随着师父走进了后台。这又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起初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见人影晃动,到处红红绿绿,而台上锣鼓喧天,简直把耳朵都震聋了。不久之后,他才发现在暗中熠熠生辉的一排排刀枪把子,一只只红漆描金的戏箱,而戏箱上面的漆彩早已剥落,泛起一层层鱼鳞似的皮儿。整个后台雾气沉沉,后台深处靠墙有一只供桌,摆着两座蜡台,点着一对一尺多高的红烛,火苗儿一闪一闪,中间一只大香炉,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烟气熏得人眼泪都冒了出来。奇怪的是,供桌上既看不到牌位也没有什么塑像,却在供桌后一把红柚木太师椅上,斜摆着一把青龙偃月刀。他师父一看就明白了。“噢,今儿上老爷戏?”他听见师父正跟自己同行的一位师兄弟寒暄。“你们倒认真按老规矩办事!”那位师父的同行年纪也不小了,正给一个孩子满脸涂上了大白,用浓墨勾脸,立刻应声回答:“是,您哪。今儿大轴子上《走麦城》。咱们办科班的可不能废了老例,无非是让孩子们从小记得住,上台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对他们一辈子都有好处。可眼下那些大戏班儿反倒都不兴这套啦,说这是迷信!”师父不住地点头,叹息:“有些角儿一出了名,就忘了本,只知道赶时髦!”李长林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正低着头抬起眼皮四下里观望,一个扮小花脸的孩子摇着把折扇,披着粉绿袍子,登着高底靴子,过来推了他一下,口里连声叫着:“借光,借光!该我上啦。”正在给满脸大白的小戏子勾脸的那位老师父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您瞧,这小猴儿崽子!他还是当年跟您回过台的喜旺的孙子呢,仗着点儿鬼机灵,给他爷爷宠得眼里没人。”李长林果然发现,在后台别的那些孩子,有的正对着梳头台给自个儿描眉画鬓,有的正站在戏箱旁穿上色彩斑驳的戏装,有的已经扎上靠旗披挂着盔甲靠着墙呆呆站着,一个个无不屏声歙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只有那小花脸欢蹦乱跳登上台阶,“啊哈”一声出场去了,嗓子倒是又脆又亮。师父又点头叹息:“听说喜旺倒还硬朗。跟咱们同一辈儿的师兄弟,活着的没几个啦。” 
  趁师父不注意,李长林放开胆子观察着各个角落。他发现后面墙犄角旮旯里,还有一只小供桌,上面摆着一个牌位,点着一炷香。他立刻猜出,这一定是老郎神那位祖师爷的牌位了。整个后台仿佛正是这位尊神施展魔法幻化出来的奇境。李长林当时还没想到,此后一辈子他将要跟这里活动着的大大小小披红挂绿妖精们所居的洞穴,结下不解之缘。他心里充满恐惧与神秘感。忽然从台下隔着大幔帐传来一阵怪声叫好,他一转脸,正看见一个小旦踩着寸子下场,还没站稳,一位正在把场的师父忽然扑上去,兜脸就给了一个嘴巴子!大概那孩子在台上出了什么差错,念错了词儿啦。打得这小旦一个趔趄,就趴在地上了,接着那把场的师父喝叫他立刻爬起来。全后台的孩子都吓得一愣,一齐抬起了头。接着一齐望着那位把场的师父揪着那瑟瑟发抖的小旦,给领到后墙犄角里小供桌前罚跪。李长林心惊胆战。他注意到自己师父没事人儿似的,还在跟人说话儿,一面打了个哈欠——他的烟瘾犯啦。 
  跟着师父离开时,李长林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小供桌前的那个小旦。在回家的路上,师父不无威胁意味地告诉李长林:“可惜没让你再见识见识,回头散了场,那些坐科的小子们个个都得扒下裤子,趴在板凳上,轮流打屁股板子。在台上有一个敢出了错儿的,全体都得挨揍,叫大伙儿记住这个教训。这是他们科班的规矩。我在家教徒弟,精神虽然不济了,只剩下你这个独苗儿,我可也不敢忘了祖师爷传下来的家法。” 
  他也永远忘不了那匹白脸儿狼! 
  给他定了花旦行当的第二天一早,师父果然给他绑上了跷,开始教他练寸子功。从此,他天天过着受刑罪犯般的日子! 
  他用脚下两根木头从手扶墙走路开始,练到踩着跷走路,练到绑着跷笔直地站在地上“耗跷”,练到冬天在院里泼上几大桶水冻成冰,在冰上跑圆场,练到跳在大水缸的缸沿儿上绕圈儿。连睡觉也得绑着那对木跷。师父为了防他偷懒,练功时还用削尖了的竹筷子别在膝盖后,一弯腿就得挨一下扎。师父教他跑圆场时腰身不许动,全得靠脚下使劲儿,走小碎步。他只能老老实实练这脚下的功夫。他得时刻想到背后师父手中的鞭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冷不防抽在自己的脊梁上。他得咬着牙熬下去。 
  “当年你师父也是这么熬出来的!”有时见他含着泪嚼窝窝头时,师娘这么激励他。
    他每天早上起来,得踩着跷给师娘倒尿盆,给师父刷痰盂、擦烟盘子,把煤球炉子从屋里搬到院里,抖掉炉灰渣子,放上头天晚上劈好的柴火,点火,倒煤球,把上拔火罐儿,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然后进屋扫三间屋子的地,出来到门口井台上去挑水,一趟又一趟,灌满屋檐下那围着草垫子防冻的大水缸。接着把上来火苗的煤球炉子搬进堂屋去,给师父师娘温水洗脸。然后赶往对面大殿打扫。无论走着,跑着,蹲着,站着,干什么活儿都必须踩着那对木跷,还得挺直腰板。内行的人说,只有这样,才能把“寸子功”练到家。天天翘着的脚指头虽然渐渐消了肿,两只脚丫子却整个儿变了形。 
  吸足了鸦片,他师父拿着鞭子,口里哼着锣鼓点儿出来了,赶着他在冰上跑,在冰上练碎步、捻步、蹉步、倒步,给他光脑袋上勒着带子,后面垂下一条假发辫,教他耍辫梢,运云手,扔手绢,左右耸肩膀,蹲下去卧鱼,站起来软翻身。于是又赶着他在冰上跑,不许张嘴喘气,走花梆子小碎步。稍有闪失,后边嗖地就是一鞭子。晚上临睡前龇牙咧嘴,才能脱下开了花的薄棉袄,把贴在肉上血迹斑斑的汗榻儿扒下来。 
  这座废置了的寺庙有一道用土坯砌成的围墙,把师父住的这边带大殿的庭院隔开。围墙那边是住有三四户人家的大杂院。这大杂院的街坊家大人小孩,常在围墙缺口处,踮起脚尖,欣赏水仙花在冰上教徒弟练功的奇观。李长林听见人家在那边小声议论大声哄笑,起初羞愤难耐,后来倒也惯了。但其中有三个住在东廊下的妇女,她们那轻佻的笑声却老是刺激着他,给他心灵上留下深深的创伤。她们之中有的在门口或井台上遇见他,必定热心地问长问短,看着他的脚嘲弄个没完。 
  他那时虽然年龄不大,却也知道这三个妇女都算不上什么正派人。附近几条胡同流行着一句话:“顺城根儿三块蘑:瘸三儿、白鞋、大麻壳!”说的就是她们。瘸三儿缠过足,但一只脚有点跛,走起路来还故意扭着身子卖俏,家里一大堆光腚孩子,可谁也没见过她的男人。白鞋,虽然没缠过足,却老是穿着双白鞋撇着八字步儿走路,据说她当年是坐着花轿出嫁的,但第二天一清早就被夫家赶了出来,是光着脚片子跑回家的,于是她头缠白布身穿白褂脚穿白鞋,声称要给新郎戴三天热孝,从此一辈子在娘家守活寡,实情却是在新婚之夜人家发现她不是好姑娘,才把她撵回来的,赶她时连鞋也不给穿,她从此就老穿着一双白鞋,以示对丈夫的诅咒。那个大麻壳呢,其实倒是三人中长得最俏势的,虽然脸上有几个细皮麻子,她丈夫拉洋车,整天不在家,晚上回来只知浑吃闷睡。她们每天在门口跟附近住的小伙儿打牙涮嘴,过着风流日子。据说有个江洋大盗燕子李三还跟瘸三儿一起姘居过,但谁也没见过这会飞檐走壁的能人。这三个妇女后来都搬走了,但她们那放浪、泼辣的一举一动,却深深印在李长林脑际,成了他日后登台演戏时不断揣摩的形象。 
  这大杂院还一直住着一户正经人家。这家老街坊姓夏,老头儿是个木匠,这位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自己翻盖了两明一暗的三间北房,堂屋两边窗框上都镶着大玻璃。老夫妇俩守着一个独生儿子,一直供他读上了中学。这初中生有一次看到围墙那边李长林栽倒在冰上,他师父还挥着鞭子抽他,就气忿忿地说:“这是人吗?”他并不怕这话叫教戏的水仙花听见。 
   
  五 
   
  这天清早上刮着大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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