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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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时代-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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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声音还是如期而来,总是在她即将入睡的时刻,把她唤醒。她于是不甘心,
睁着眼睛等到天明,再次爬上桃树。一次又一次,她几乎数遍了屋顶上的瓦片,还
是没有发现问题。她想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王老炳同时被这种声音纠缠着,他对干扰他睡眠的声音,作出适应的反应。他
坐在床沿整夜整夜地抽烟,不断地往尿桶里屙尿。他觉得那声音像一把锯子,现在
正往他脑于里锯进去。他想如果我再不能入睡.我就要发疯啦。他一边想着一边平
心静气地躺到床上。只躺了一小会儿,他又爬起来,他的手摸到床头的油灯,他把
油灯砸到地上。油灯碎裂的声音,把那个奇怪的声音赶跑了,但是它游了一圈后马
上又回到王老炳的耳边。王老炳开始制造声音来驱赶声音。他把烟斗当作鼓槌,不
停地磕他的床板。他像一只勤劳的啄木鸟,使同样无法人睡的蔡玉珍雪上加霜。
    啄木乌的声音停了,王老炳改变策略,他开始不停地说话,无话找话说。蔡玉
珍听到他在胡话里睡去,鼾声接替话声。听到鼾家,蔡玉珍像饥饿的人,突然闻到
了饭香。
    屋顶的声音没有消失,蔡玉珍拿着手电往上照,她看见那些支撑瓦片的柱头、
木板,没有听到声音。她听到声音从屋顶转移到地下,仿佛躲在那些箱柜里。她把
箱柜的门—一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她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了刚刚入睡的王老
炳。王老炳说你找死吗?我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你搞醒了。说完,屋子里变得出奇的
静。蔡玉珍缩手缩脚,再也不敢弄出声响来。
    蔡玉珍听到王老炳叫她,王老炳说你过来扶我出去,我们去找找那个声音,看
它藏在哪里。蔡玉珍用手推王家宽,王家宽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蔡玉珍冒着胆走到
王老炳床前,拉住王老炳走出大门,黑夜里风很大。
    他们在门前仔细听,那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来自屋后,他们朝屋后走去,走进后
山那片桃林。蔡玉珍看见杨凤池跪在一株桃树下,甲一根木棍敲打一只倒扣的瓷盆,
瓷盆发出空阔的声音。手电光照到杨凤池的身上,她毫无知觉,她双目紧闭口中念
念有词。蔡玉珍和王老炳听到她在诅咒王家宽。她说是王家宽害死了朱灵。王家宽
不得好死,王家宽全家死绝……
    蔡玉珍朝瓷盆狠狠地踢,瓷盆飞出去好远。杨凤池睁眼看见光亮,吓得爬着滚
着出了桃林。王老炳说她疯啦。现在死无对证,她把屎呀尿呀全往家宽身上泼。我
们穷不死饿不死,但我们被脏水淹死。我们还是搬家吧,离他们远远的。
    王家宽扶着王老炳过了小河,爬上对岸,蔡玉珍扛着锄头、铲子跟在他们的身
后。村庄的对面,也就是小河的那一边是坟场,除了清明节,很少有人走到河的那
边去。王老炳过河之后,几乎是凭着多年的记忆,走到了他祖父王文章的墓前。他
走这段路走得平稳、准确无误,根本不像个瞎子。王家宽不知道王老炳带他来这里
干什么。
    王家宽说爹,你要做什么?王老炳说把你曾祖的坟挖了,我们在这里起新房。
蔡玉珍向王家宽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王家宽想爹是想给曾祖修坟。
    王家宽在王文章的坟墓旁挖沟除草,蔡玉珍的锄头却指向坟墓。王家宽抬头看
见他曾祖的坟,在蔡玉珍的锄头下土崩瓦解,转眼就塌了半边,他感到惊奇。他神
色庄重地夺过蔡玉珍手里的锄头,然后用铲子把泥巴一铲一铲地填到缺口里。
    王老炳没有听到挖土的声音,他说蔡玉珍,你怎么不挖了。这是个好地盘,我
们的新家就建在这里。我祖父死的时候,我已经懂事了。我看见我祖父是装着两件
瓷器人土的,那是值钱的古董,你把它挖出来。你挖呀。是不是家宽不让你挖,你
叫他看我。王老炳说着,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他的动作坚决果断,甚至是命令。
    王家宽说爹,你是叫我挖坟吗?王老炳点点头。王家宽说为什么?王老炳说挖。
蔡玉珍捡起横在地面的锄头,递给王家宽。王家宽不接,他蹲在河沿看河对面的村
庄,以及他家的瓦檐。他看见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早晨的天空被清澈的烟
染成蓝色。
    有人赶着牛群出村。谁家的鸡飞上刘顺昌家的屋顶,昂首阔步、来来回回地走。
    王家宽回头,看见坟墓又缺了一只角,新土覆盖旧土,蔡玉珍像一只蚂蚁正艰
难地啃食一块大饼。王老炳摸到了地上的锄头,他慢慢地把锄头举起来,慢慢地放
下去,锄头砸在石块上,偏离目标,差一点锄到王老炳的脚,王家宽想他们是下决
心要挖这座坟了。王家宽从他爹手上接过锄头,紧闭双眼把锄头锄向坟墓。他在干
一件他不愿意干的事情,他渴望闭上双眼。他想爹的眼睛如果不瞎,他就不会向他
烧香磕头的地方动锄头。
    挖坟的工作持续了半天,他们总算整出了一块平地,他们没有看见棺材和尸骨。
王家宽说这坟里什么也没有。王老炳听到王家宽这么说,感到十分惊诧。他摸到刚
整好的平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尖前唤了又嗅。他想我是亲眼看着祖父下葬
的,棺材里装着两件精美的瓷器,现在怎么连一根尸骨都没有呢?
    时间到了夏末,王家宽和蔡玉珍在对岸垒起两间不大不小的泥房。他们把原来
的房屋一点一点地拆掉,屋顶上的瓦也全都挑到了河那边。他们原先的家,完全暴
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搬家的那天,王家宽甩掉许多旧东西。他砸烂那些油腻的坛子,劈开几个沉重
的木箱。他对过去留下来的东西,带着一种天然的仇恨。他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
轻装上路,只带上他必须携带的物品。
    整理他爹的床铺时,他在床下发现了两只精美的花瓶。他扬手准备把它扔掉,
被蔡玉珍及时拦住。蔡玉珍用毛巾把花瓶擦亮,递给王老炳。王老炳用手一摸,脸
色霎时变了。他说就是它,我找的就是它。我明明看见它埋到了祖父的棺材里,现
在又从哪里跑出来了呢?帮忙搬家的人说是王家宽从你床铺下面翻出来的。王老炳
说不可能。
    王老炳端坐在阳光里,抱着花瓶不放。搬家的人像搬粮的蚂蚁,走了一趟又一
趟。他们看见王老炳面对从他身边走过的脚步声笑,面对空荡荡的房子笑,笑得合
不拢嘴。
    王老炳一家完全彻底地离开老屋,是在这一天的傍晚。搬家的人们都散了,王
家宽从老屋的火坑里,点燃火把,眼泪随即掉下来。他和火把在前,王老炳和蔡玉
珍断后。王老炳怀抱两只花瓶,蔡玉珍小心地搀扶着他。
    过了小木桥,王老炳叫蔡玉珍拉住前面的王家宽,他要大家都在河边把脚洗干
净。他说你们都来洗一洗,把脏东西洗掉,把坏运气洗掉,把过去的那些全部洗掉。
三个人六只脚板在火光照耀下,全都泡进水里。蔡玉珍看见王家宽用手搓他的脚板,
搓得一丝不苟,像有老茧和鳞甲从他脚上一层层脱下来。
    村庄里的人全都站在自家门口,目送王家宽一家人上岸。他们觉得王家宽手上
的火把,像一簇鬼火,无声地孤单地游向对岸。那簇火只要把新屋的火引燃,整个
搬迁的仪式也就结束了。一同生活了几十年的邻居们,就这样看着一个邻居从村庄
消失。
    一个秋天的中午,刘顺昌从山上采回满满一背篓草药。他把草药倒到河边,然
后慢慢地清洗它们。河水像赶路的人,从他手指间快速流过,他看到浅黄的树叶和
几丝衰草,在水上漂浮。他的目光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王老炳家的泥墙上。
    他看见王老炳一家人正在盖瓦。王老炳家搬过去的时候,房子只盖了三分之二。
那时刘顺昌劝他等房子全盖好了,再搬走不迟。但王老炳像逃债似的,急急忙忙地
赶过那边去住,现在他们利用他们的空余时间,补盖房子。
    蔡玉珍站在屋檐下捡瓦,王老炳站在梯子上接,王家宽在房子上盖。瓦片从一
个人的手,传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最后堆在房子上。他们配合默契,远远地看过去
看不出他们的残疾。王家宽不时从他爹递上去的瓦片中.选出一些断瓦扔下来,有
的瓦片还扔到了河中。
    刘顺昌只看到小河里的水花飞扬,听不到瓦片砸入河中的声音。这是一个没有
声音的中午,太阳在小河里静静地走动。王老炳一家人不断地弯腰举手,没有发出
丝毫的声响。刘顺昌看着他们,像看无声的电影。他们似乎是阴间里的人,或者是
画在纸上的人。他们只在光线里动作,轻飘、单薄,虚幻得不像人似的。
    刘顺昌看见房上的一块瓦片飞落,碰到蔡玉珍的头上,破成四五块碎片。蔡玉
珍双手捧头,弯腰蹲在地上。刘顺昌想蔡玉珍的头一定被砸破了。刘顺昌朝那边喊
话:老炳,蔡玉珍的头伤得重不重?需不需要我过去看一看,给他敷点草药?那边
没有回音,他门像没有听到刘顺昌喊话。
    王家宽从房子上走下来,把蔡玉珍背到河边,用河水为她洗脸上的血。刘顺昌
喊蔡玉珍,你怎么啦?王家宽和蔡玉珍仍然没有反应。刘顺昌捡起脚边的一颗石子,
往河边砸过主。王家宽朝飞起的水花匆匆一瞥,便走进草丛为蔡玉珍采药。他把他
采到的药放进嘴里嚼烂,再用右手抠出嚼烂的药,敷到蔡玉珍的伤口上。
    蔡玉珍再次趴在王家宽的背上。王家宽背着她往回走。尽管小路有一点坡度,
王家宽还能在路上一边跳一边走,像从某处背回新娘一样快乐惬意。蔡玉珍被王家
宽从背上颠到地面,她在王家宽的背膀上擂上几拳,想设法绕过王家宽往前跑。但
是王家宽张开地的双手,把路拦住。蔡玉珍只得用双手搭在王家宽的双肩上,跟着
他走跟着他跳。
    跳了几步.王家宽突然返身抱住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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