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1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收获-2006年第1期- 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她缓缓地站起来,朝殿外走去。灰尘从衣裙上坠落,在殿堂斑驳的日照里纷扬。秋阳如刀,刺得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中她看见金色的星星在翻舞,身子一歪,几乎跌倒。这时有一样东西突然横在了她的腰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出来温暖和力量。那是一只手臂,一只男人的手臂。 
  那只手臂扶着她跨出金瓦殿的门槛,慢慢地来到路边,坐下。 
  达娃看见了一张脸,一张长着棕黄色鬈发有着高原般健康肤色的脸。 
  “对不起,我……太久了。” 
  达娃在旅游学校里学过几个学期的英文,后来一直带国内的旅游团,没有机会接待外宾,那些英文就渐渐地在肚子里腐烂了。此刻她在极其有限的剩余记忆里横挑竖翻,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跪”字。在接近于永恒的迟疑中,那个年轻的洋人终于接过了她的话头。 
  “你好,我叫裘伊,加拿大人。” 
  洋人说的是中文,可是洋人的中文语调很怪,听起来几乎不像是中文。 
  “你喜欢,塔尔寺吗?”达娃这样问洋人。其实达娃根本不想问这种接近于小儿科水准的问题,可是此刻达娃的英文库存里却只剩了这句话。她别无选择。 
  那个叫裘伊的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睛里蓄了两汪大洋的话,流出来的却只有一脸的傻笑。裘伊的中文和达娃的英文同时遭遇了瓶颈,两人静静地坐在路边,在几乎绝望中暗暗期待着一个意外的突破。 
  午后的阳光有了重量,寺院和山的轮廓渐渐地厚了起来。一群衣裳褴缕的女人,正一步一步地跪爬在通往塔尔寺的路途上。远远地看过去,她们像是一群被蚂蚁驮动着的泥块。寺院墙下,有一个小沙弥正撩起下摆对着墙角方便,袈裟如血,触目惊心地涂溅在高低不平的黄土墙上。 
  裘伊突然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英汉双解字典,递给达娃,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句英文,撕给达娃。达娃查着字典,猜出了裘伊的话。 
  “我不是来观光的。我来学习,学藏药。” 
  达娃也回了一句话,是中文。撕了,递给裘伊。裘伊翻着字典,猜出了达娃的意思。 “你学藏药,为什么?” “藏药和我们的草药有相通之处。” 瓶颈裂了,水艰难地流了出来。两人同时被这种奇异的交流方式激动得满脸通红,本子 
一页一页地薄了下去。 
  “我到这里找一个医生,找了三天,没找到。” 
  “谁?” 
  这一次裘伊写的是中文,这个名字他已经熟记在心,也写得滚瓜烂熟。 
  “穆赤活佛。” 
  达娃失声大笑。穆赤活佛是塔尔寺医院的名医,达娃带过医疗部门的旅游团,多次参观过医院。来来去去的,就和穆赤活佛成了朋友。 
  达娃抢过裘伊的本子,写下了:“穆赤活佛是个大忙人,没有人预约引见你不可能见到他。” 
  她看见失望如带着雨的阴云渐渐爬满了裘伊的脸,也不理他,却拿出手机,拨了几通电话。放下电话,就伸出四个指头,在裘伊眼前晃了几晃,说:下午四点,穆赤活佛接见。 
  裘伊一下子听懂了,确切地说,是裘伊一下子悟觉了。他愣了一愣,突然紧紧拥抱住达娃。达娃只觉得满身满脸都贴满了人眼,头轰地一热,便猜到是脸红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把他推开,身子便一寸一寸地僵了上来。 
  那天下午达娃带着裘伊准时去了穆赤活佛的住处。侍童迎出,说活佛正在打坐颂经。达娃示意裘伊把身上的背包交给侍童收好,脱了鞋,举了黄白蓝三色的哈达站在门外屏息静候。院落极是安静,风过无言,连落叶滚过地面的声响也是小心翼翼的。过了一会儿,屋里有了些细微的动静,侍童开门请进。两人进了暖阁,只见一盏硕大的酥油灯,照见了屋正中一个壮年男子,红黄相间的袈裟映得一室生辉。男子双手合十,神情祥和睿智,面容灿若莲花,仿佛身居世中,心处世外。 
  裘伊深深鞠了一躬,献上了哈达。活佛伸出手来,为裘伊摩顶祝福。裘伊取下手上的一个铜圈,放在活佛面前,乞求开光——自然是达娃教的。极为简短的相互问候之后,两人马上进人了英文交谈。活佛的英文极是流畅,达娃听不懂。语言的门关上了,达娃留在了门外。可是感觉的门却大大地开了,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警醒着,伸出无数的触角,柔软敏锐地抚摸着门里的精彩。她只觉得那两个低沉的声音如两股宁静的山泉,在松林之间交融汇合,偶尔溅起几朵低低的水花。又如蜜蜂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上嘤嗡地扇动着翅膀,视野里到处都是蜜一样的金黄。 
  在那一刻,达娃彻底忘却了旺堆和王哲仁。 
  离开活佛住处时,已是黄昏。晚霞如山,压矮了大小金瓦殿。游人渐渐散去,秋风夹带着砂石从树林走过,空气里已经有了霜的湿意。 
  裘伊把开过光的铜圈摘下来,戴在达娃的手上。铜圈很旧了,接口处雕着一只花纹几乎磨平了的鹰,从鹰的翅膀里达娃猜到了风:,她贴身佩带的一把小巧的藏刀柄上,刻的也是这样一只雄鹰。那一刻她的心暖了一暖——他和她一样,也是喜欢鹰的。可是她说不出她的感受,她的英文实在不够用,她只能掏出她的小刀,把他的鹰放在她的鹰旁边,拚命地点头微笑。后来当她终于知道了一些他的身世背景时,才明白了其实他和她的民族,都和鹰有着不解之缘。 
  “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 
  这是裘伊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纸上写的话。撕下这页纸,他和她将各奔东西。她接待过很多旅游团,也给很多人留过地址。那只是离别时一瞬间的感动,没有人能把这样稀薄的感动演绎成横贯一生的纽带。她不指望他。他也不指望她。可是他们之间毕竟有过这一张薄薄的纸,总好过一无所有。 
  她看着他飞跑着去追赶下山的最后一趟车,高瘦的身影如驼鸟般一拱——拱地消失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里,心想这大概也就是一个故事,一个有点意思的小故事。故事每天都有,如云彩飘进飘出她生活的天幕。可是故事至多只是生活的背景而不是生活本身,她的生活不会因为故事而发生改变。 
  然而她还是无法抑制地期待着他的来信。 
  信终于来了,是在两个月以后,当她几乎已经放弃了等待的时候。 
  信不长,讲了他的旅途,也讲了他学到的新药理药方。她回了,也很简单,讲了她的工作。她的简单倒也不完全因为是英文的关系,那时她的生活内容的确空洞至极。后来信就渐渐地长了也频繁了起来,开始触及一些工作学习之外的灰色地带。自从开始和他通信以来,她就开始留意各种版本的英文字典和世界地图。 
  后来,在其中的一封信里,他小心翼翼地提到了:你愿意来加拿大和我一起生活吗?她猜想这就是他的求婚了。她很高兴他没有说出结婚两个字,也庆幸她拙劣的英文和他拙劣的中文使她避免了向他解释她的过去的必要。她虽然是个极有力气的女人,可她的力气却只够背负一个王哲仁。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一段日子,迷惑如云雾渐渐散去,真相如山峦渐渐凸现出来,她才明白,她是为了省心才嫁给裘伊的。只是她当时没有想到,她为了省几句话,却搭上了一生。 
  当她把那封写着“我愿意”的信贴上越洋邮票投入邮筒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那是一年前,她带了一个机关干部团去青海湖旅游。刚把游客带到湖边,天就下起了大雨。湖边无遮无盖,游客纷纷狂跑回旅游车避雨。她跑得慢,落在了最后,只好躲进街边一家礼品店。店里只有一位僧人,也在避雨。当僧人转过身来时,她两腿一矮,心噌的一声浮到了喉咙口——那人竟很有几分像死去的旺堆。那僧人见了她,也是一脸惊骇,闭目沉吟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 
  “苦命的女人,你走吧,马儿能带你走多远,你就走多远吧。” 
  一年以后她终于飞过半个地球,在加拿大北部与裘伊相会了。当她再见到他时,她同时被两个意外击中。一是他居住的那个叫白鱼镇的地方是如此的小。三条街走到底,就是镇的全貌了。二是他身上的变化——裘伊显得苍老而沉默。当时她并不知道,酒精如蛀虫,正在窸窣地掏空裘伊的内脏。她看不见他的内脏,她看见的只是他的皮囊。皮囊失却了内脏的支撑,如树失了根,枯萎是迟早的事。. 
  那时裘伊已经成了全镇出名的酒鬼。酒吧开门的时候,他在酒吧喝。酒吧关门的时候,他在家里喝。开始时酒疯只是发在别人身上的,达娃不过是替他收拾残局而已。后来酒疯就发到了达娃身上,达娃只能自己给自己收拾残局了。裘伊不喝酒的时候,是一个安静克制甚至有些文雅的绅士。但是酒可以瞬间改变一切。酒是天堂和地狱之间的那道分界线,线很细,裘伊站不住,不是倒在这边,就是倒在那边。 
  第一次动粗的时候达娃已经怀了尼尔。那天达娃下班回家,想去街角的杂货铺买一瓶腌黄瓜。那阵子她的胃口大得惊人,吃多少,吐多少。肠胃如同一条毫无曲折的管子,存不住任何食物,只有腌黄瓜才能让她有片刻的饱足感。她找到了柜子里那个陶瓷猪罐——那是她平常藏零钱的地方。可是那天她把猪罐翻来倒去,却没有一点声响。 
  “钱呢?”她问裘伊。裘伊没有回答。裘伊的影子墙一样地挡住了她的去路。“送你回家的那个人是谁?”裘伊揪着她的头发问。她想说他是她的同事,是看她呕吐得无法开车才顺道送她回家的。可是他的拳头把她尚未出口的话坚定地堵了回去,他把她从楼梯上推下来,她像一只面粉口袋那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当时她只是 
崴了脚,站起来,还是能走路的。到了半夜,突然大出血,送去了医院。医生看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