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1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收获-2006年第1期- 第7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管心情如何,在公开场合我不愿失态。1957年我跟他同一个部门,批他的大会、小会,凡是让我参加的,我都不动声色坐在一旁,听着各种上纲上线的批判,瞥一眼各种人投来的目光:幸灾乐祸,冷淡,更多的却是同情。这次运动来势更猛,下跪、剃阴阳头这些至少在电台前所未闻的侮辱人格的种种,他无一幸免。 
  那天早上,我一进广播局大门,就感到异样,几个年轻人恶狠狠地嚷嚷,把黑帮梅:益揪出来!接着中央电台有人呼应,把郑佳揪出来!又有人喊,把……我赶紧快步走到办公室坐在桌前,不管走廊里有什么动静,我总是一声不吭,低头编稿,尽力掩饰自己的不安。我认出门口的年轻人中有一个是广播学院刚毕业不久的女学生,是对外部(国际电台)的文艺编辑,总还会有对内部(中央电台)的人参加,都是些谁呢?事后听说把黑帮头发剃成阴阳头的是六十年代初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曾跟我在一个部门工作过;那个特地找来剪刀的我还比较熟悉,是个极为幼稚的小录音员。应该说在广播局当时的一帮风云人物中,他们绝对不算最坏,可是偏偏我认为人品还算过得去的人会有这样的“革命行动”,真是不可思议。事后想起来,觉得运动一来,那种疯狂,那种“斗、斗、斗”的氛围,还有历次运动过后积极分子被提拔的实惠,真是把人性中最最丑恶、最最残酷的那一部分充分调动出来了。这几十年,我还多次遇到那位复旦的低我好几班的校友和那位录音员,我们相处很好,谁也不提当年那些个事。 
  那些年在公众场合,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我总是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委屈、眼泪只能往肚里咽。每天上班,特地穿得整整齐齐,个别极熟的朋友半真半假地说,你啊,越是日子不好过越穿得笔挺。笔挺显然是夸张,不过确实不愿给人以可怜兮兮的印象。 
  1967年女儿转进广播局幼儿园,周末、周一早上不用兵分两路,疲于奔命,我感到轻松多了。运动一开始那种焦急、畏惧的情绪也稍有减轻。 
  两个孩子诞生时,我们的经济情况可以,高兴时给孩子缝点衣服,偶尔回上海,亲人送、自己买,孩子穿得不算差。“文革”开始后,孩子长高了,原先的衣服嫌短嫌小,到商店看看,不管大人孩子都是四个兜的中山装,价钱又不便宜。我想想,还是自己动手吧。平时开夜车怕影响第二天工作,万一犯困出了差错,可担当不起。星期六晚上孩子们睡下后就是我做针线活的时间,缝纫机经常踩到半夜两三点。会缝纫的大姐也曾给孩子做几件夹克衫寄来。哥哥和二姐也没忘了给我两个孩子买几件童装。就这么着,儿子从小到成年没穿过一件千篇一律的中山装。我还记得,女儿有一件浅蓝色灯心绒外套,又短又小,我把它改成一件后边开的背心,还镶了深蓝的边,她穿了好几年。可能是1969年,形势稍许缓和一些,上海的哥哥出差来京特地为女儿带来了当时最时兴的小军装,女儿挺喜欢,我始终没让她穿,转送出去了。铺天盖地的草绿色,我不只是看烦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得意洋洋自以为天生高人一头的红卫兵,抄家时用皮带抽人的红卫兵,成天绷着脸训斥人的军宣队,哪个都穿着一身绿。 
  以往节假日孩子都上奶奶家,奶奶家去不成,我就设法带他们上公园,让他们也跟健全家庭的小朋友一样,有欢乐的童年。 
  “文革”开始一两年,我还参加节日报道或重大报道的最后复制合成工作,外出采访自然就免了。复制合成时间性强,容不得出一点差错,好在这些活我干了多年,并不怵,麻烦的是晚上播出后还不算完,必须等姚文元审定的新华社稿来了以后,以钦定稿为准修改。这样,“五一”“十一”白天干了一天,晚上休息片刻又要接着工作。改完还不能走,谁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个改稿呢,得到第二天清晨拿到《人民日报》大样,我才算完成任务。 
  在机房时,我尽可能镇静、细心,动作敏捷,除了眼前的录音带、文字稿,什么都不想。出了机房,有点空闲,就要想这想那,想起那一双没人接的儿女,该在幼儿园园长老安伯伯家安睡了吧。老安伯伯是位老红军,文化水平不高,心眼儿好。每逢节假日谁家孩子没人接,他理所当然地把孩子安顿在自家。我那一儿一女是老安家节假日的常客。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回想起他微微弯曲的身躯,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每次我从他家接回孩子一再表示谢意,他和老伴只是轻轻地说,孩子挺好,快走吧,带孩子好好玩玩。 
  是的,那天我上幼儿园接孩子已经是5月2日早上快八点了。3日一早,他们又该回幼儿园过集体生活,这仅有的一天,不能委屈孩子。“走,咱们上北海公园去!”两个孩子一边跳着蹦着,一边抢着告诉我头天夜晚怎样在老安伯伯家的房顶上看天安门放花。虽说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看孩子们这么兴奋,倒也不觉得困乏。“真好看,妈妈,轰一下,半边天全亮了,紫的、黄的、银色的,比在奶奶家都看得清楚。”“你们怎么上的房?可要小心啊!”“老安伯伯家的大哥哥、大姐姐把我们弄上去的。没事的。” 
  节日夜晚看放花,北京人得天独厚的享受、乐趣,对我仿佛已经陌生了。1956年的国庆,燕祥要写一篇夜晚的特写,我陪他走在西长安街上,望着星空一簇又一簇的焰火,我们随便谈着,他说起火树银花,我忽然联想到在上海看过的美国歌舞片《火树银花》,不过没好意思说出口,当时他正真诚地帮助单纯得近乎幼稚的我,多读苏联的革命题材的文艺作品,我怎能念念不忘少年时看过的美国电影呢!我一直觉得他比我革命得多,甚至认为他过于刻板,不会跳舞、不会打桥牌,不会……我做梦也没想到,才一年时间,这个温文尔雅的共产党员被批成青面獠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敌人。 
  唉,越想越远,想哪儿了。 
  忘了哪千年,可能是1967年,六一儿童节正赶上星期日,我们三人起了个早儿,到颐和园门口才七点。清晨的公园空气分外新鲜,我带着他们登万寿山,游昆明湖,照了几张相。兄妹俩有两张单人相片后来放大了:在十七孔桥上,哥哥的那张笑容有点尴尬,是硬逗出来的,妹妹倒是抱紧了斜挎的军用水壶,乐开了花。谁能猜到这是一对享受不到父爱的孩子! 
  第二天上班,说起头天的活动,同事说我真是好兴致,精气神儿足。我也不知道那几年哪来的劲,过三十的人,又不是多好的身体,不说是身心交瘁也是勉为其难,居然顶下来了。人,大概就靠绷着一股劲儿,松不得,软不得。 
   
  闹 钟 
   
  1968年初,儿子回家到附近的育民小学上学。 
  一直到临开学我才把他从幼儿园接回来。他所在班的孩子春节前就走空了,老师知道我家没人照应,就把他安排在小班,帮着小弟弟、小妹妹系鞋带,叠被子,就这样凑合了一个多月。 
  学校开学了。好在学校离得近,上学放学不用家长接送,放学后也没什么功课,他总是在院子里和小伙伴玩一会儿,等我下班。发愁的是晚上不好办,除了星期四、周末、星期日,机关里每晚有活动:开会或者学习。 
  我跟闹闹规定好:晚上妈妈不在家,不去院儿里玩,要按时睡觉。我特地买了个白色的小闹钟。每天下班后,我匆匆忙忙胡乱做点晚餐,母子俩吃完,替他洗脸洗脚,然后往放在地上的搪瓷壶灌点儿开水(不敢让孩子动热水瓶,怕不小心烫伤,两个孩子直到十来岁,都不习惯喝热开水),然后把闹钟铃拨到八点,要求他闹铃一响,就脱衣服上床。“要是害怕,可以不关灯。” 
  几天下来,同一单元的邻居直夸闹闹乖,说闹铃一响,他准忙着睡觉。我也相信他守信用,每晚回家,屋里灯亮着,人却睡得熟透了。 
  有一次,不知道有什么紧急任务,我没能回家吃饭,也就不可能给他上闹钟。邻居高阿姨两口子是广播学院老师,学校不上课,经常在宿舍,一看六点多了,我还没回家,就让闹闹跟着她家吃了晚饭。 
  到八点我还没回家,高阿姨提醒说,闹闹,该睡了。 
  “不,我等妈妈。” 
  “八点了,到睡觉时间了。” 
  “不,我妈的闹铃还没响呢?” 
  “你妈今晚没回来吃饭,没拨闹铃,闹铃不会响,别等了。” 
  “不,我等。” 
  就这么大概等到快十点实在睁不开眼了,才在邻居的督促下胡乱洗了洗上床。 
  第二天早上,我叫醒他,他还问呢,妈妈,你昨天怎么没给我上闹铃? 
  我心疼地嗔怪他:“傻孩子,以后别老等闹铃响,妈妈工作忙回不来就听阿姨的话。” 
  到秋天,一号通令下来,让各家老小尽可能疏散,我想我们娘儿仨不能再分开,再说我也没地方安排孩子。共住一套房的邻居把孩子送回江苏老家,走了;对门单元和中间单元的几户,有的请假去外地安排老小,有的也是晚上开会学习。到晚上整个四楼经常只有闹闹一个人。再不用什么闹钟,吃完晚饭,洗完,就让他钻被窝,还一再嘱咐,谁叫门也不开。开始孩子不愿意,说太早睡不着,可想想一个人玩也没意思,也还有几分害怕,最后终于同意。那一冬,熟人看见都说闹闹又白又胖,其实没别的法宝,就是睡得多。 
  白闹钟是为儿子上学买的,按时擦闹钟也就成了他的专职,很长时间钟的外表显得白净、明亮,可是机芯慢慢衰老了,开始拿到钟表店加点油,又滴答滴答走起来,再后来钟表店师傅说你这钟该淘汰了,加油也白搭。毕竟艰难时期跟我们作过伴,我把闹钟放在五屉柜的玻璃门里,时不时地看它一眼。可家里破旧东西实在太多,终于恋恋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