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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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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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得意门生,这神气像是要给谁提亲,不会是给她,年纪相差得太远了。然而再译下去
,是一个“紫”字。她连忙把电报一撂,说:“这个我不会翻。”走到自己房里去,关了门
,相府千金是不作兴有那些小家气的矫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闻不问。其实也用不着
装,天生的她越是有一点激动,越是一片白茫茫,从太阳穴,从鼻梁以上——简直是顶着一
块空白走来走去。

  电报拿到外头帐房里,师爷们译了,方知究竟。这匡知县,老爹爹一直夸他为人厚道难
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听说他有个独养儿子在家乡读书,也并没有见过一面,就想起来
要结这门亲。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这样的钟爱她,到临了怎么这样草草的把她许了人
——她一辈子也想不通。但是她这世界里的事向来是自管自发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没有表示
意见的习惯。追叙起来,不过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这件事来安慰自己。姊妹两个容貌虽好,
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
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多
。姐姐出嫁也已经二十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好,男人
年纪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如
她。

  戚宝彝在马关议和,刺客一枪打过来,伤了面颊。有这等样事,对方也着了慌,看在他
份上,和倒是议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进呈御览,无非是想他们夸一声好,慰
问两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这些都是家里的二
爷们在外头听人说,辗转传进来的,不见得是实情。紫微只晓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
发烧发得人糊涂了的时候,还连连地伏在枕上叩头,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
挂肚肠夜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儿,再疼些,真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不算什么
的。然而他为他们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人,他们对不起他。紫微站在许多哭泣的人中间,忍
不住也心酸落泪,一阵阵的气往上堵。他们对不起他,连她自己,本来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
,也像是对不住他——真的,真的,从心里起的对不住他呀!

  穿了父亲一年的孝,她嫁到镇江去——公公在镇江做官,公公对她父亲是感恩知己的,
因此特别的尊重她,把她只当师妹看待。恩师的女儿,又是这样美的,这样的美色照耀了他
们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着,父亲生前与公公的交情不比寻常,自己一过去就立志
要做贤人做出名声来。公公面前她格外尽心。公公是节俭惯了的,老年人总有点馋,他却舍
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钱来给老太爷添菜,鸡鸭时鲜,变着花样。闲常陪着他说起文靖公
的旧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欢吃一样香椿炒蛋,偶尔听到新上市的香椿的价钱,还
吓了一跳,叫以后不要买了。后来还是管家的想办法哄他是自己园里种的,方才肯吃。饭后
他总要“走趟子”,在长廊上来回几十遍,活血。很会保养的哟。最后得了病,总是因为高
年的人,受伤之后又受了点气。怎样调治的,她和兄弟们怎样的轮流服侍,这样说着,说着
,紫微也觉得父亲是个最伟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着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过了
,想起来像梦。和公公谈到父亲,就有这种如梦的惆怅,渐渐瞌睡上来了。可是常常这梦就
做不成,因为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一开头就那么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帐子里点着蜡烛拍蚊子
,烦恼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个接一个迸出来的眼泪。

  结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时候,公公就说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开导他。”紫微在
他家,并没有人们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万事了”的——其实她做
大也不会,做小也不会。可是她的确很辛苦地做小伏低过。还没满月,有一天,她到一个姨
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着说了会子话,没晓得霆谷和她是闹过意见的。回到新房里,霆谷
就发脾气,把陪嫁的金水烟筒银水烟筒一顿都拆了,踏踏扁,掼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亲面
前去,至多不过一顿打,平常依旧是天高皇帝远,他只是坐没有坐相,吃没有吃相,在身旁
又怄气,不在身边又担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顶上去,摇摇摆摆行走,怎么叫他也不下来。紫
微气得好像天也矮了下来了,纳不下一口闷气,这回真的去告诉,公公罚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赔礼。

  拗了半天,他作了个揖,紫微立在一边,把头别了过去,自己觉得很难堪,过了一会,
趁不留心还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两个月没同她说话。

  连她陪嫁的丫头婆子们也不给她个安静。一直跟着她,都觉得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
兼有《红楼梦》里迎春的懦弱与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较复杂了,不免要代她生气
,赌气,出主意,又多出许多事来。这样乱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有一年回娘
家,两个孩子都带着,雇了民船清早动身,从大厅前上轿。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见,从一个
偏门搬运出去的,从家里带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妈子们妥为包扎,盖了油纸,
少奶奶并不过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只手
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点力,款款走出来。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厅,霆谷与家下众人
少不得也簇拥着一同出来了。院子里分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寒冷
洁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公公交了春略有点咳嗽,因此
还穿了皮马褂。他逗着孙子,临上轿还要抱一抱,孙子却哭了起来。他笑道:

  “一定是我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吓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来,孩子还是大哭,不
肯给他抱,他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问表”,那是用不着开开来看,只消一掀,就会叮叮报起
时刻的。放在小孩耳边给他听,小孩只是哭个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声显得很小,钟表
的叮叮也是极小的。没敲完,婆子们就催她上轿走了,因为小孩哭得老太爷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怀里,她没有把脸去餇他稀湿的脸,因为她脸上白气氤氲搽了粉。早上就
着酱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赶着粥面的温吞的膜,嘴里还留着粥味。孩子渐
渐不哭了,她这才想起来,怕不是好兆头,这些事小孩子最灵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个月
,接到电报说老太爷病重。马上叫船回来,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没给她们睡好,
到镇江,老太爷头天晚上已经过去了。

  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还在七里就往外跑,学着嫖赌。亡人交在她手
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掳掇不起来。同娘家的哥哥们商量着,京里给他弄了个小
官做,指望他换了个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亲戚在那里照管弹压着他,然而也不中用,他
更是名正言顺地日夜在外应酬联络了。紫微给他还了几次债,结果还是逼他辞了官,搬到上
海来。霆谷对她,也未尝不怕。虽然嫌她年纪大,像个老姐姐似的,都说她是个美人,他也
没法嫌她。因为有点怕,他倒是一直没有讨姨太太。这一点倒是

  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买卖股票外汇,过日子情形同亲戚人家比起来,总也不至于
太差。从前的照片里都拍着有:花园草地上,小孩蹒跚走着,戴着虎头锦帽;落日的光,眯
了眼睛;后面看得见秋千架的一角,老妈子高高的一边站着,被切去半边脸。紫微呢,她也
打牌应酬,酒席吃到后来,传递着蛋形的大银粉盒,女人一个个挨次的往脸上拍粉,红粉扑
子微带潮湿

  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对着灯,半个脸阴着,面前的一只玻璃瓶里插着过年时候留下
来的几枝洋红果子,大棵的,灯光照着,一半红,一半阴黑从前有一个时期,春柳社的
文明戏正走红,她倒是个戏迷呢,珠光宝气,粉装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厢里,招得亲戚里许
多人都在背后说她了。说她,当然她也生气的。那时候的奶奶太太的确有同戏子偷情的,茶
房传书递简,番菜馆会面,借小房子,倒贴,可是这种事她是没有的。因为家里一直怄气,
她那时候还生了肺病,相当厉害的,可是为了心里不快乐而生了肺痨死了,这样的事也是没
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发了,活到很大的年纪了,现在。

  她喜欢看戏,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大哭了,自杀了,为父报仇,又是爱上了,一定要
娶,一定要嫁她看着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连的孪生子,“人面蟹”,
“空中飞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现在的话剧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戏没有了之后,张恨水的小说每一本她都看了。
小说里有恋爱,哭泣,真的人生里是没有的。现在这班女孩子,像她家里这几个,就只会一
年年长大,歪歪斜斜地长大。怀春,祸害,祸害,给她添出许多事来。像书里的恋爱,悲伤
,是只有书里有的呀!

  楼下的一架旧的小风琴,不知哪个用一只手指弹着。《阳关三叠》的调子,一个字一个
字试着,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风琴上,本来就有点茫然——不知是哪个小孩子
在那儿弹。

  她想找本书看看,站起来,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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