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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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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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试着,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风琴上,本来就有点茫然——不知是哪个小孩子
在那儿弹。

  她想找本书看看,站起来,向书架走去,缠过的一双脚,脚套里絮着棉花,慢慢迈着八
字步,不然就像是没有脚了,只是远远地底下有点不如意。脚套这样东西,从前是她的一个
外甥媳妇做得最好,现在已经死了。辈份太大,亲戚里头要想交个朋友都难,轻易找上门去
,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别招待的,也要体念人家,不能给人太多的麻烦
。看两本小说都没处借。这里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鹜》,不全了的,还有头本的
《春明外史》,有的是买的,有的还是孙女们从老同学那里借来的。虽然匡家的三代之间有
点隔阂,这些书大概是给拖到浴室里,辗转地给老太太拣了来了。她翻了翻,都是看过了多
少遍的。她又往那边的一堆里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时的教科书,里面有一本《天方夜谭》,
买了来和西文的对比着读的。她扑了扑灰,拿在手中观看。几个儿子里,当时她对他抱着最
大的希望,因为正是那时候,她对丈夫完全地绝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顿地在她身边,没
有钱,也没法作乱,现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赌台也许久不去了。仰彝其实还算好的,再有个
明白点的媳妇劝劝他,又还要好些。偏又是这样的一个糊涂虫——养下的孩子还有个明白的
?都糊涂到一家去了!

  楼下的风琴忽然又弹起来了,《阳关三叠》,还是那一句。

  是哪个小孩子——一直坐在那里么?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寂静中,听见隔壁房里霆谷
筒上了铜笔套,把毛笔放到笔架上。

  霆谷是最不喜欢读书写字的人,现在也被逼着加入遗老群中,研究起碑帖来了。

  老妈子进来叫吃晚饭。上房的一桌饭向来是老太爷老太太带着全少爷先吃,吃过了,全
少奶奶和小孩子们再坐上来吃。今天因为仰彝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只有老夫妇两个,荤菜就
有一样汤,霆谷还在里面捞了鱼丸子出来喂猫。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烦气。过到现在这样
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阴,得保身家性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可是紫
微这里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噜苏。

  吃完饭,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书架上那本《天方夜谭》顺手拿了。再走
过去,脚底下一绊,台灯的扑落褪了出来。她是养成了习惯,决不会蹲下身来自己插上扑落
的,宁可特为出去一趟把佣人喊进来。走到外边房里,外面正在吃饭,坐了一桌子的人,仰
彝大约才回来,一手扶着筷子,一手擎着说明书在看,只管把饭碗放在桌上,却把头极力地
低下去,嘴凑着碗边连汤带饭往里划,吃了一脸。墨晶眼镜闪着小雨点,马裤呢大衣的肩上
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见外面还在那儿下个不停。全少奶奶喂着孩子,几个大的儿女坐得笔直
的,板着脸扒饭,黑沉沉罩着年轻人特有的一种严肃。潆珠脸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
用肥皂擦得太厉害,口鼻的四周还是隐隐的一大圈红。灯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简直不
认识他们。都是她肚里出来的呀!

  老妈子进房点上了台灯,又送了杯茶进来。紫微坐下来了,把书掀开。发黄的纸上,密
排的大号铅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话,没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间,说到一个渔人,海
里捞到一只瓶,打开了塞子,里面冒出一股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出不完的烟,整个的
天都黑了,他害怕起来了。紫微对书坐着,大概有很久罢,伸手她去拿茶,有盖的玻璃杯里
的茶已经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多 少 恨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
  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

  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
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

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廉价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
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
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
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
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
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纷
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来,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
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
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
一种执着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悲哀呢?

  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她看看表,看看钟,又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现在票子还能够退吗?
”卖票的女郎答道:“已经开演了,不能退了。”她很为难地解释道:“我因为等一个朋友
不来——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来了。”

  正说着,戏剧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一个男人开门下车
,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票子还有没有了?只要一张。”售
票员便向虞家茵说:“那正好,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
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竖
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茵
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女售票
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也是现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
男女的事情大约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块。”那人掏出钱来,见
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交给售票员,由售票员转交。那人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面
,离得很远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
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
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嗳
,人真是多!”挤到门口,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
。”

  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
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
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
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弄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
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
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
,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
一歪一歪跑了,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生
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
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把人吓了个半死!我打电
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到就是,后来我
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
。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

  “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
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那,道:“坐
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
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
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有人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
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真难哪!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现在没有事,我怕
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吗?”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用
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却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秀娟一直这
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
:“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
满腔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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