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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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岁月-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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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氏的遗民同化,成为淮夷。这淮夷的经济自成一个体系,有强大的游牧与明亮的手工业商业,只差农业欠好。他们便在此地站住,其后千余年中,汉人总打不了他们,淮夷而且有华夏文明的一偏,徐偃王亦行仁义。 其实夏朝的新农业是与淮夷的游牧及手工业商业正好来相配,而生在一个井田文明里的,不过夏朝不能作成,要到殷朝才作成。
  殷人是彼时华夏向江淮推进,交界之地汉人与淮夷杂居,渐渐形成的一个混合民族。夏朝真是个大变动的时代,除了殷人还有楚人,楚人是荆淮一带交界地方汉人与三苗杂居,而渐渐形成汉人与三苗的混合民族,此外尚有西北方面汉人与戎狄的混合民族亦正在形成中。这些混合民族后来都做出了大事,他们投入华夏的井田,如湿薪投入大火里,一阵阵冒烟飞灰,中国文明反是越烧越旺,其中殷人先起来代夏后氏而有天下。
  殷人的产业一半是淮夷的,一半是华夏的。淮夷的产业其时已发生巫魇,淮夷的人亦好为长夜之饮,其还能明亮,是靠华夏井田的波浪泼溅所及。而殷人则比淮夷还更与汉人亲,首先与华夏井田推进的波澜相遇,就跳入做了弄潮儿了。殷人的手工业比夏人强,而且有游牧,故从汤伐桀而有天下之后,殷人历代征鬼方徐方,征荆蛮,到纣时为止,一直轰轰烈烈。
  中国文明看来静,而亦是最有大力能运动的。黄帝开了一个大力运动的时代,殷朝又开了一个,一样的能飞扬跋扈,而殷朝的还更有份量,因其游牧及手工业与夏朝的新农业结合,比黄帝时更基础雄厚。从黄帝征蚩尤,到舜的南巡,禹的治水,殷的伐夷伐蛮伐狄,已见中国文明的行动大力,而其后周朝的礼乐亦这样大气魄,还有秦汉,还有大唐大明大清,一直到中华民国的能八年抗战,亦皆是这传统。 却说殷朝的东西而且漂亮,孔子亦说、“殷辂车为善,而色尚白。”殷朝的青铜器很精致,常说殷人崇巫鬼,但从器皿上很少见有这样的痕迹。 事实是,殷时的人与殷族的人是要分开来说,犹如元朝人与蒙古人,清朝人与满族的人有分别,而殷时造那些器皿的手工业者则多是是汉人。
  当年殷汤带了他那一族人进入中原,与华夏井田的庄严一对面,不觉暗暗叫声惭愧,只是他自己亦说不清这种感情,却当是伐了天子之故,而后世吴季札见舞韶箾,亦觉了这个,说“圣人之宏也,而犹有惭德”,这在华夏面前的惭愧不只是汤个人的感情,而亦是当时殷族全体的感情。是故仲虺之诘,仍是“缵禹旧服,只率厥典”。
  殷的京都从南毫迁西毫,又迁河北,即因华夏井田仍自有它的核心,亦即王畿,非殷人所能移夺,倒是殷人只能来迁就它,而他们带来的游牧及新的手工业商业乃如朝晨鲜洁的露水,皆落在井田里被吸收滋养了。但殷族自身仍是情意飘忽无份定,不能渗入,亦不能损伤华夏文明,虽是客人而不喧宾夺主,所以他们才能存在好几百年。而在这六七百年里,是民间产业在静静的生长,合夏与殷而出现了新的,于是出来周朝。
  周人的产业,在诗经里写得极明白,一是稼穑有了新的出发,二是游牧大量转为畜牧,三是建筑大发达,这三项便是集夏殷产业的大成。
  禹贡已明记用铁,周时更发达到了农具普遍用铁制,所谓良金以铸兵器,恶金以制耕犁,良金即是铜,恶金即是铁,铁的供应量比铜大,周时遂家家户户皆有新农具了。同时又且发明了许多新种,诗经“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麋维糜”,加上荏菽禾役,麻麦瓜瓞,比从前多得多了。诗经多记虫鱼鸟兽草木之名,正是当时的新热闹。 草木是农作物,虫鱼鸟兽则是畜牧与渔猎的东西。诗经里讲牛羊“三百维群,九十维犉”,但已非游牧而是畜牧,故牧人之梦是“室家凑凑”,渔猎亦“叔于田(田即畋),巷无居人”,这有室有巷,正是畋与牧的皆与农业并生在井田里。 井田之制,夏时五十亩,殷时七十亩,周时则因铁犁普遍,牛马才可大量用来耕田,一家人种得一百亩了。周时又因种植纺织畜牧营造的种类增多,规模增大,禾麦的收获的比重小了下去,乃至在全生产中整个农作物的地位亦与畜牧纺织制造的地位扯平了,所以对公家的办法也起了改变,夏后氏五十而助,殷人七十而彻,周人百亩而贡,贡比助比彻都出的东西多,即因生产力多方面提高,不专靠土地了。这众业相扶亦使井田经济更健康,即便农作歉收亦不至成灾。
  因铁犁普遍而牛马被普遍应用于耕田,此事又使周武王能以兵车打败殷人的戎辂。 周人是农村都出得起兵车,会御车的人也多,“执辔如组,两骖如舞”,他们个个熟习车性马性,而且乘卒与武兵皆是农民,步战与车战的配合亦胜过殷人。先前黄帝的巡行天下与殷人的“如霆如雷”,还觉得是多靠游牧的气魄,周人的才是从井田的更平稳里出来的大力,故“如山如河”,“临冲闲阀”,也能冲击,也能严阵,与西洋的力是狂飙完全两样。
  周人作什么皆是全民总动员,大造房子大筑城,只不作西洋那种堡垒,因为没有地主就少抢劫。而井田的沟洫则比以前更开得密密排排,连耕种亦呈“终三十里,十千维耦”,畋上男男女女十人万人一起耕种。 而这亦就是还有在资本社会或共产社会以外的生产组织,且除了组织还有天籁,如风动则万窍齐鸣,春至而桃李竞妍,并不要靠约束。这个理还可应用在人事的其他方面,故周武王誓师孟津,诸侯不期而来会者八百,没有预先约好亦可来会。
  周器比殷器更有平人的明朗亲切,连王侯用的钟鼎盘匜亦如此。中国的平人之礼比西洋的平民精神更好,而周器的这明朗亲切则亦是生在井田的整齐里。 周器且能不因分工而阻隔,造车造轮造辀虽各有专门,但如和歌偶舞亦是各人只做一部份,而可不觉得是分工,只觉得是相配。广西民歌:天上七星对七星 地下狮子对麒麟还有好男对好女 那里桃花配芙蓉男女的存在不是分工生殖,而是成对成配,制造业的分工亦可以如此的。而在西洋则分工只是零件,凑起了亦仍是零件的综合,零件相加仍是零件,如○加○等于○,西洋东西都是附属品,附属于资本的灵魂,所以不具足,亦不亲切。
  而且分工亦要看得大方,许多东西是可分工可不分工的。周朝的矿亦是王田,和农田牧田一样,原料业与制造业之间没有隔著一个商业资本,炼铜铸铁并不另设专场,凡是较重要的制造业得了铜铁,要用时都自己来现炼现铸,铸剑如此,造车用的铁与作钟鼎盘匜用的铜亦此。这不分工似乎不合于进步,其实铸炼正因其是这样普遍的散在于民间众业,才更广大活泼,而周朝炼铜铸铁的精绝乃为同代西方所不及。
  周朝是集夏殷的大成而新出发,故吴季札观舞大武,说、“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而孔子亦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是至周朝而礼乐始备,有“维王建国”,有天子之明堂。明堂不只是天子的,中国民间亦家家有堂前,而西洋则只有客厅,明堂亦不像西洋的神庙,而是人的宫殿。中国建筑而且有飞檐,飞檐的背景是可喜乐的阳光世界,在那世界里的人则好比:梧桐生兮 于彼朝阳 凤凰鸣兮 于彼高冈
  周朝的礼乐
  周朝礼乐之世,在易经里有一句好话,即“天下文明”。在礼运里更有说:故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故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皆在郊椒,鱼龙在宫沼,其余鸟兽之卵胎皆可俯而窥也。这真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事物条理一一清嘉,连理论与逻辑亦如月入歌扇,花承节鼓。
  这里的人是天人。动物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西洋人又与自然界对立,一部分的或对立的皆是有限制的存在。而中国人则与自然界的全体为一,且这自然界亦非动物的或西洋人的自然界,而是经过人工的。但人工这句话需要解释。中日战争时我往来南京上海汉口间,每从飞机上望见田畴作物特有一种整齐贞洁之感。其后我来日本清水市,一日与池田君游九能山,度茂林荒草,转出到海边人家村口,坡上有麦陇莓仟,池田君说、“我还是喜欢人工的东西,见了即刻心里觉得亲。 ”即是这分人工的情意,它并且可以不限于已施耕种或建有工场,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地方,而亦普遍于对整个自然界,如说“无限江山”,即是处处江山皆有情,又如说“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即六合八荒亦如田畴闾阎的亲切,有整齐与贞洁。
  古印度人有成现量,中国文明则自然界亦经过成,这成天地万物是一事,制物而用之则又是一事。譬如苏诗、“万里归来后,八方在户庭。”天下亦不生疏,而如户庭的亲切,户庭亦不局促,而如天地的清朗,这便是成的本领,而用则如引水灌花等日课,又另是一种本领。 西洋人无成天地万物,惟有制物而用之,故其人工所不到处即是洪荒草昧的自然界,且连其人工所到处亦还是缺少情思,人是要对庭院有好情怀,才引水灌花等日课亦有清好的。
  中国人当然亦讲究制物而用之,同时却有一种惜物之意,给天地万物亦要留个有余,而且人对天地万物亦要能够无求,不像西洋人的咬牙切齿向洪荒草昧的自然界争生存,凡百东西抢到手为能。西洋征服自然界这句话,原从他们人对人的征服与被征服引中而来,实在很不洁,缺少清和的。
  中国的天人之境连不落于境界,亦非抽象的,却是皆在于日常的人事。礼记月令: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太昊,其神勾芒,其虫鳞,其数八,其味膻,其祭户,祭先脾。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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