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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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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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好长时间没有过节了,她巴不得有这么一个噼噼啪啪地像放鞭炮的日子。那双小手拍得很起劲的,并且和碗碟摔破的声音合上了拍子。是凤钗把这种节奏感教给她的。凤钗也教她这个时候的天泉一点也不可怕,她尽可以放心地玩个痛快。天泉不但不会像早先那样随便地飞起一脚就让她在脸上留下一个疤,天泉现在已经成了一只丧家的狗,他在大院里最后把凤钗给咬了一口以后已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这会儿他只能趴在阳台的一角里苟延残喘。 
  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撇下金兰,把自己关到厢房里开始无声无息地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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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件事到天泉开始掉牙齿的那阵至少过了十几、二十年的光景。二十年的时间是足够把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折腾成为老一辈的。谁也没有办法避开这个缓慢的却又无法给阻止住的自然规律。大家都会说,不知不觉中人就老了。对天泉就没有人这样子说了。天泉是一下子就老了,给人的是一个一蹴而就的感觉。那当然是指那件事以后的了。那件事以后天泉确实老了很多。这本来也是一种自然规律,人是吃饭的东西,经不起那般重创。问题是那些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老态从此就永驻了,固定在天泉的身上,既没有雨过天晴,也没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感觉。比如说天泉虽然身高出众,在农场炼就了一副十分硬朗的体形。可是那件事之后,再去量他的身高就和一般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了。脖子一缩,便短了几公分,脑袋瓜再往前一倾,又去了一截。混到人群中的时候、他的实际身高就显得比一般的人要矮了。本来在天泉这种年龄上这一些不算什么,拿一根铁锤在他背上敲几下,保管能够把他给重新拉直。在农场的那些年,他是批一场,高一段。队长都给他弄得哭笑不得,说他的青春期不是吃饭吃出来的,是批斗批出来的。就算那个时候年轻,是一匹驹子,可怎么算现在都是一头壮牛呀。然而那以后,再怎么样天泉也只能够维持现状。他没有从此一步接一步地弯下身来已经够他谢天谢地的了。究其原因,应该说他的骨架子太硬了,不但缺乏继续往前倾斜的柔软性,而且一旦那个需要支撑的脑袋瓜耷拉了,两个肩膀因为压力不够反而有点耸了起来,并且互相靠近着像是要去把因为脖子的移位而腾出来的空间给填补似的。其实这也是让身体保持平衡不至于跌跌撞撞起来的一种很自然的方法,就像当年把他绑了,然后往台上押去时背后有一根绳子让人给牵住一样。 
  于是无论是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反面看,天泉的形象就一目了然了,无须再去交代说他的刚劲的肌肉如何开始萎缩,那双硕大无比的手最终蒙上了一层树皮。他的两排牙齿虽然掉得有些晚但仍算是十分及时,要是再过几年还是让它们含在嘴里给咬住不放的话就反而有问题了,肯定会有人按捺不住地想去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够把它们给拽下来,以此来证明那只不过是天泉在一夜之间镶上去的两排假牙。 
  在他的带动下,母亲和凤钗婆媳两人也就一齐衰老。不用说凤钗老得更快一些,不但很快地就把母亲给追上了,而且还有超前的趋向。不过她的一拐一瘸的走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被人们的视觉给接受了下来,人们再也不用要么视而不见的要么就是投予了过多的关注。小孩子亲昵地喊拐婆子,大人们开头急急忙忙地纠正。后来忘记了,自己也这样子叫。开头吃了一惊,后来习惯了,叫得跟小孩子一样顺口。最后那个“拐”字失去了它原来的意义,好像那不是过后加上去的,是凤钗出世时父母的命名里就有的。是那个一拐一瘸的走姿成全了凤钗,让人们找到了和她亲昵的理由。 
  相比之下,母亲老是老,可是比凤钗福相多了。到了这个年纪,不但母亲不用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魅力,周围的人也把她的过去给忘记了。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要是母亲永远年轻的话,她的过去也就永远不会被人们所忘记。于是心宽体胖。六十过后还有一点发福。甚至还有初次见面的人说她是富婆呢。说也没啥,不说才是怪。这些年母亲的变化真是有目共睹。福分是天上掉下来的。多少人要求平反,要求昭雪,跑断了腿,可是母亲一句话不说的就有人从上头找下来说要替母亲落实政策。接下来就有什么退休金,每个月还有固定的养老金。没有这笔钱,母亲 
还得跟着天泉受第二茬的苦,永世不得翻身。许多人眼红了。眼红也没办法,于是有时也对母亲说恭维的话。母亲听了,嘴里不说,心里想,有那些钱当然好,没有的话也死不了人。我还会打一些毛线赚钱呢。我高兴是因为什么你们知道吗? 
  母亲是绝对不肯说出口的。 
  天泉,你过来…… 
  母亲把天泉叫到自己的厢房里,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贰元的人民币塞到天泉手里。那张人民币够天泉买两包烟,晚上加班回来时还可以站在路旁喝一碗馄饨。 
  天泉推辞了一阵还是收下了。他把那张人民币塞到内衣的口袋里。让凤钗给看到了准会被没收的。家里买油盐的钱都不是很宽裕,哪里容得下有一个天泉的小金库。 
  母亲就看着天泉上班去。看得眼睛眯上了一条缝。母亲看着天泉像骆驼的驼峰一般隆起的肩膀,看着他的那个头发稀薄的后脑勺。看着看着,母亲放下了心来。母亲终于有了一个老气横秋的一点也没有朝气的儿子。这个老气横秋的一点也没有朝气的儿子才是她的。她不曾有过一个年轻的儿子。她也不要有那么一个年轻的儿子。她看着天泉那个丑陋的背影看得那么入神,如同一个男人色迷迷地瞧着一个让他怎么也沉不住气的女人的身影。是那个丑陋的背影让母亲斗胆有了把它给紧紧地攫在自己手中的邪念。那种占有的欲望既是一个女人的,更是一个母亲的。让她的儿子更加老气横秋一点吧,让他更加没有朝气一点吧。仿佛这样的话,天泉就再也不会离她而去了,天泉就永远是属于她的了。 
  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母亲会像天泉的母亲那样对自己的儿子怀有如此荒诞的祈愿吧。因此开头的时候天泉和凤钗的吵架也会弄得母亲提心吊胆。她担心天泉的身上还残存着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不小心的话一个火星也会爆出一团火球。可是当她看到天泉越来越不是凤钗的对手,最后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甚至被凤钗没完没了的唠叨给缠得无法脱身,有时不得不去委曲求全的时候,母亲就不再去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了。她开始对金兰说夫妻吵架就像上牙咬着下唇,如同家常便饭。当夫妻吵架的声音传过来让金兰听得喜形于色的时候,她还会破天荒地让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婆婆,撇着嘴说女人就是多事。胆子很大的,声音却很小,小得只让金兰一个人听见。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二) 
   
  芳芳,你是茅坑墙角的一棵草…… 
  芳芳,你是山岩底下的一根藤…… 
  凤钗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哼着一支不知道是自己编的还是从哪儿听到的歌谣。凤钗嗓音不好,没有那种古老的韵味。歌谣里也多是一些乱拼凑的句子,枯燥、烦闷,一点也没有办法把一个孩子催入梦乡。 
  那只摇篮直到芳芳十七岁的时候一直搁在阁楼里。有一天芳芳在抽屉底下翻到一张一个小孩子躺在摇篮里的照片。她把照片给凤钗看了,说那孩子太难看了,一点也不可爱。 
  什么,那是我? 
  芳芳睁大了眼睛,怎么也不肯认账。她的脸红了,仿佛被揭出了一个历史的污点。她爬到阁楼上去找那只摇篮作证。那只摇篮在被天泉飞起一脚踢翻之后便有点松动,勉强用了一阵,后来就吱吱嘎嘎地作响。有了那声响,天泉就对凤钗说,你别唱了,那摇篮的声音会叫小孩子更容易入睡。 
  芳芳爬到了阁楼上,看见那摇篮已经散了架。底下的两块平板就像两条搁浅的舢板在沙滩上直挺挺地躺着,周围是点点滴滴地散落着的被虫子蛀下来的淡黄色的竹子的尘埃。芳芳触景生情,蹲在直不起腰来的阁楼里发怔。她想起弯弯的月亮下面有一只小船,悠悠的小船是那童年的阿娇。 
  “芳芳,你在干吗呀?还不快下来读书?离考试还有几天?” 
  凤钗催着。 
  天泉正在阳台上看股市报。听到凤钗焦急的声音,乐了,把报纸往旁边一搁,对正在做饭的金兰说道: 
  “考试,考试,等她考上了,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金兰的大儿子去年考到上海去了,放出了一颗卫星。芳芳再不努力的话,保准会成为一个反面教材。凤钗揪心得不得了,天泉却优哉游哉的,而且还去讨好金兰,长他人志气。天泉的逻辑很特别,芳芳不会读书是凤钗的责任。他仍然是过去的那个观点,凤钗和芳芳是同一个阵营的。芳芳越长大,那个阵营就越壮大。时过境迁,那个阵营的概念已经不再含有天泉当年所虚拟的阶级对立的意味,不过那种浓重的火药味却一直被保留了下来。芳芳已经接受了多年的教育,根深蒂固,凤钗只要随时巩固一下就可以。问题是天泉自己既不会笼络感情,也不会收买人心。因此他老是一个孤家寡人,他的那个阵营一直势单力薄。等到芳芳进入到什么“叛逆期”的时候,天泉自己就成为了被“叛逆”的第一对象了。天泉受不了两面夹击,惶然之中却发现把芳芳不会念书归咎于凤钗会减轻自己的许多压力。金兰的丈夫是教师,他们的儿子从小就有遗传。凤钗没有遗传也就算了,她趴在芳芳的摇篮旁边给她灌输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歌谣,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芳芳不会念书了。因此,在凤钗对芳芳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天泉却嘲弄她企图望女成凤,癞蛤蟆想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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