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7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频频看门帘。 
  突然站起来说,好了,再不等了。就是这个话,他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要是对方要粮食更好,他就不卖了,让我转告我父亲一声,明天他们一起去还债。 
  说着就出门去,我和母亲赶在后面送,他的手却不断地向后划拉着说不必送了,很快就走入大门外的夜黑里不见了。 
  父亲约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说他是早就回来了,但是还没顾得上回家来,就被三舅爷拦去 
了。原来三舅爷找父亲要兑换我们的地。因为我家有一块地临着公路,适于盖房,三舅爷就想给他的儿子克里木兑去,给他收拾一院子地方。 
  我和母亲一听就不同意。路边的地,大家知道,现在已大多不用种庄稼了,种庄稼已太不划算。这几年,公家不断地征地埋光缆植路边树,征用费越来越高。而且即使不被公家征去,卖给谁盖地方也不错啊。三舅爷他们多么精明,不是卖,而是要兑过去置院落,什么叫兑,那就是一分兑一分,一亩兑一亩罢了。而且三舅爷的地偏背得很,还得上塬下沟,就是种一点庄稼也不好运回来,只要不是傻子,就断不会做这样的买卖的。三舅爷的意思是,大家都是骨肉亲戚,占便宜嘛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吃亏嘛也没有吃到旁处,重要的一点是,三舅爷对父亲说,你弟弟克里木是个残疾人嘛。说得多好听。此前我们已经是兑过一块了,够意思了,为那块兑过的地父亲和母亲吵过多少次嘴?叔叔的地也临着路边,为什么不跟叔叔去兑?叔叔也是骨肉亲戚嘛。还不是看着父亲面情软好说话,才一次一次这样地来占便宜。 
  我们群情激愤,给父亲施加压力,让他千万不要再松口,这一次兑了,下一次免不了还要兑的,就像上一次如果拿硬些,不兑,就不会有这一次的麻烦的,人总是不得够的。我们的心思全在这件事上了,完全忘记了姑舅爷托付的事。 
  父亲困倦地笑着说,先吃饭,克里木很快就要来的。 
  逼得可真是紧。 
  父亲吃饭时,我们在他的耳边聒噪个不休,无非是,千说万说,地不能兑,哪怕先把人惹下,以后再慢慢下话都成。 
  父亲的饭碗刚放下,摩托车的声音就传进院子里来。隔着门帘也看到摩托车的灯光。夜里的缘故吧,摩托车的声音那么响那么刺耳,觉得四面的墙皮都被震裂下来了。我们都极不情愿地出门去,把克里木让到屋内。 
  克里木是三舅爷的次子,小我约一轮。小儿麻痹症患者。记得七八岁了,还在地上爬着走。或者就是外太太背了他走。外太太七八十岁了,孙子趴在她的背子里,两个残疾的脚松动的螺丝那样要掉到地上来。外太太归真后,三舅爷就给克里木做了双拐,让他自己走。三舅爷无疑是村子里少见的慈父,他天天把克里木背到村小学里让他上学。后来克里木考上了中学,这样的娃娃怎么上学呢?学校一见人就把通知书收了回去。后来三舅爷求爷爷告奶奶,终于使儿子上了县城职中,初中毕业后又花学费让儿子拜县城的名师刘学仁学家电修理。克里木在这些方面是有些天分的。毕业后就在村子里开了一家家电修理铺,由于手艺好,也有慕名而来让他修理家电的。这样几年下来,就挣了一点钱。三舅爷竟让他结婚,给他找了一个姑娘,长相嘛老实讲,倒不是很丑,毛病是好吃懒做,脾气大,稍有不如意,屁股一拧,就回娘家了。娘家在几十里外的深山里。这可急坏了克里木,干着急是无法勾到身边来,又总不能使父亲去叫儿媳妇吧。也是急中生智,克里木仗着自己的手艺,弄来一辆旧摩托,改装了一下,后面安置了一个可以捎人带货的车厢,这样女人再回娘家时就不用怕了,先让女人在娘家舒舒心心地待上几天,克里木的摩托车突然就不期而至了,停在岳母家的大门上了。于是就可以看到克里木神情激越地一路加大着油门,将女人载回来了。有时女人跑到半道,就会被克里木追上,或者是劝一劝,让女人消消气,回心转意跟他回来;或者是克里木咬咬牙,买一些大米西瓜一类,追上女人,和女人一道把这些东西送到丈母娘家去,吃一顿饭,歇一歇,立即再回来。这样女人也是很乐意跟他回来的。后来生了三四个孩子,女人的斗志就减弱了一些,不很往娘家跑了,但好吃懒做依然如故。克里木有了摩托车,不但对女人的回娘家没了担心,还可以开车到县上自己进货,把修好的家电给外村的人送过去,同时挣一份送货钱。这么着,日子不能说好,但也过得去的。父亲常说克里木要是有个好婆姨日子就好过了。但更多的人认为克里木有这么个婆姨也是他的福分了。早就听说克里木要从老院里搬出来,自己拾掇一院子地方,我们还都为他高兴着,毕竟他是一个残疾人嘛,自己拾掇一院子地方真是很不容易的,是可庆可贺的,但是没想到又打上了我们的主意,三舅爷给他的大儿子萨迪收拾院子,就曾兑过我们的地。事后一算账,真是吃亏不小,实际上对于上一次的兑地,到如今我们还没有后悔罢呢。 
  克里木撑着双拐进来,在炉边的凳子上坐下。让果子不吃,让茶不喝。看来是直奔主题来的。 
  我们一家人都在屋子里不出去,要监视着父亲和克里木谈判,要无声地给父亲施加压力。 
  父亲坐在炉子另一侧,悠悠地喝着茶不开口,等着克里木说出来。 
  克里木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什么,这使他有些不安,不时深有意味地看着父亲笑一笑,似乎是你知道吗你还逼我说。我突然发现克里木不仅是个小儿麻痹患者,而且还是个斗鸡眼。他看人时你不能确定他究竟是看到了哪里,他眼里的眼白很多,似乎完全是用这个眼白看人的,这使人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奇怪,这些年竟没有发现他这一点。实际我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也的确是很少的。但除过他的眼睛,他的脸、嘴巴、鼻子、耳朵……他的一切都使人觉得不大对劲,好像由于双腿的残疾,使他的其他器官都因此受到了影响和损伤。长期撑拐走路的原因,他的上身已有些畸形了。 
  见父亲不受他的启发,克里木就挠着他的后颈,向我暗暗地笑一笑。他虽然坐在灯光处,但我觉得他确是暗暗地向我笑了一笑。我也就笑一笑。他那一笑里的意思,真是难以言说,丰富至极。只有双方的心思都很暧昧时,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全不摸底,又企图与他交流时,只有一个人想占便宜而又为之踌躇和羞愧时,才会有那样的笑。人总是会受情势的影响,说实在的,我已经有些怜悯他了。我忽然觉得,如果由我取代父亲谈判,一定没有个好结果的。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适合谈判的人。 
  总这么不说话不是个事情。 
  克里木干咳两声,还是说话了。说话前又向父亲笑一笑,似乎还是你知道你还逼我说的意思。父亲也老谋深算地对他笑笑。一时双方的笑里都大有文章似的。 
  克里木是聪明的,他是这样开口的,他说我大都给你说了吧,哥。 
  父亲一愣。我们也都一愣。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父亲喝了一口茶,像是比克里木还干脆地说,说了,但是不得成。像是为自己的这话给一个好的收尾似的,父亲紧接着又喝了一口茶。 
  优柔的父亲竟如此直快地表达了他的意思,连我们也觉得有些意外。又觉得还是这样一下子说清楚的好,而且父亲的话像是将我们的心明确并统一了起来,刚刚生出的一点恻隐之意很快就没有了,虽然我们都沉默着,但这沉默中的意味却是很了然的,那就是父亲的意思,也即我们大家的意思。 
  克里木低着头,用一只手指轻轻敲着炉子。他那修理了不知多少电器的手指也是残疾的,像几根冻僵了的豆角,真不知他是怎样用它们来修理那些电器的。他低头想着,像在思索着怎么应对父亲的话。 
  忽然又抬起头来向父亲笑一笑,这一笑里有许多请求、讨好甚至欺诈和引诱父亲上钩的意思,他还近于幽默地向父亲眨一眨白眼,说,行哩吧,帮帮兄弟嘛。 
  父亲吹着水上面的茶叶,摇一摇头。 
  克里木又像刚才那样,有些幽默地向着父亲眨一下眼,像以此表达着语言难以表达的意思,但父亲的目光有些拘谨地落在盖碗上,没有看到他的幽默和眨眼。他于是不再眨眼,用他的斗鸡眼出神地看父亲。父亲似乎被他看得抬不起头来。我们也觉得压抑。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打破僵局似的说,我知道你不兑换的,换上我我也不换。 
  父亲就解了围似的抬起头,向克里木抱歉又带些伤感地笑笑。 
  但是趁着父亲的抬头,克里木又说,不过父亲要是同意兑换,他可以酌情补一些钱。这样说了,克里木就盯住父亲,不让父亲有低头的机会。父亲显然没料到这一手,有些着慌,头低下去是不能的了,他就把眼神偏到一边去,像是在掂量克里木的话。 
  母亲适时地过去给父亲舔水。她似乎很不满意父亲的暧昧和不坚决,把水倒得溢出茶杯来。 
  又是一阵叫人难堪的沉默。 
  到头来还是克里木又一次打破沉默,他举着两只胳膊,一边挺直着腰一边笑起来,这一笑是爽朗的,似乎事情已经有一个结果了。好了好了,再不为难你们了,我就是来问一问,他带着一脸释然的笑说。 
  接下来就不再说兑地的话。克里木这才开始喝起茶来。开始吃苹果,母亲递一片餐巾纸让他擦一擦再吃,他摆摆手,口里已发出吃苹果的响声了。 
  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会儿话,问了我在银川的一些情况,虽然要比我小一轮,但看上去他比我还老相一些的。 
  忽然拐子在地上一捣,立起来说,好了,不早了,你们休息吧。 
  我们就送他出门去。看他撑了拐子艰难地下台阶,我心里一阵难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