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消火，打几盘就好了。侯莉听了心里有气，却又不便发作，干脆把全副精神倾注到麻将上面。这一打，就是一夜，侯莉赢了几十块钱。几十块钱是小事，关键是她真正尝到了打麻将的乐趣。第二天她也没想着要回去，整个白天都在娘屋里打麻将。直到傍晚时候，孙悟空牵着他爸爸来找妈妈了。侯莉看到孙悟空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一软，才站了起来。
孙建设扇那一巴掌，自以为打出了男人的威风，没想到最终却打得自己头疼。侯莉回去之后，就起了重大变化。她饭照做，卫生照搞，只是一有时间，就跟院子里那些三姑六婆泡在一起搓麻将。孙建设夜不归屋，侯莉也如法炮制，经常打到两三点钟。至于孙悟空，那好办，带在身边就是。小孩子熬不得夜，到九点钟就站不稳了。侯莉就要他睡在别人家沙发上，到时再抱回去。孙建设知道了，意见天大，在餐桌上扯开喉咙教训老婆。侯莉也不示弱，说，你打麻将打得，我就打不得？孙建设一拍桌子，你那几个钱，禁得起打？冷笑一声，侯莉说，是啊，你钱多，你了不起。我告诉你，街上比你有钱的多得是，我随便找一个都比你孙建设强到哪去了。孙建设勃然大怒，声音提高了一倍，你去找，你去找个给我看？侯莉说，你怕我还找不到？告诉你，我侯莉可是正常得很。听了这话，孙建设几乎要把桌子掀翻，你说谁不正常？孙悟空坐在中间，哇哇大哭起来。侯莉一边去搂他一边说，正常的男人不会对着自己老婆孩子耍威风。孙建设看着孙悟空，又看着眼睛红了的侯莉，想起一些事情，长叹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转身走了出去。
自从嫁给孙建设，侯莉还是头一回占上风。她由此看清了一点：孙建设，也没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纸老虎一只。这样想着，对孙建设的畏惧之心减了大半。此后她中午也不回来做饭了，只在外面搓麻将，饿了就叫盒饭，害得孙建设只好带着孙悟空到食堂吃。同志们都很惊讶，因为孙建设一向鄙夷食堂，认为钱又花了，吃又吃不好，哪有在家里吃舒服喽。大家不好揶揄孙建设，却都去逗孙悟空，你妈妈呢？你妈妈怎么不给你做饭吃？孙悟空对大家的话里有话懂得很，撅起个嘴巴说，我妈妈要上班，太忙了，我爸爸就要她中午不要回来。看了儿子一眼，孙建设几乎有些感激。孙悟空，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要贴心。本来孙悟空在人行对面的小熊猫幼儿园读大班，中午可以到那里吃，但他硬是不肯，要回来跟爸爸妈妈一起吃，侯莉骂了几次他都不听。孙建设却很接受——儿子嘛，就是要经常在一起才亲。以后长大讨了媳妇，只怕就难得有机会亲近了。不过要说侯莉不喜欢孙悟空，那也是假的。孙悟空精灵可爱，小小年纪鬼点子天多，最能哄大人开心，谁见了谁都爱。侯莉只是要对孙建设多年来的压迫进行反弹，不希望孙悟空跟他爸爸太亲近，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了。孙悟空却很乖觉，搞小平衡，两边都亲近。几次孙建设想闹个底朝天，把侯莉痛打一顿，孙悟空都抢先一步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然后侯莉也抱着孙悟空哭，一边哭一边历数自己的委屈，搞得孙建设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这样闹了几次，孙建设也没劲了，就这样搂着过日子吧。心里闷，麻将就愈发打得厉害。他在外面打，侯莉就在家里开辟战场，跟人行的女职工宋小红之流和在一起。孙建设有时候在外面没揽到活计，也跟这些妇女同胞搓上两盘，聊以度日。他们打麻将，孙悟空有时候站在一边看。大家也不在意。直到有天侯莉手里摸了张牌，正在犹豫，孙悟空突然说，打六梭，大家这才吃了一惊。见大家都转过头来看他，孙悟空就很得意地笑。宋小红说，孙悟空以后怕要变成麻将王。侯莉就笑，说，他懂什么。孙建设骂他，还不去睡觉？孙悟空半是哀求半是耍赖地说，等我看你们打完这盘喽。拿他没办法，孙建设和侯莉只是摇头叹气。
很快孙悟空就读小学一年级了。他那份聪明，让老师都惊讶。虽然上课爱动，尤其爱跟漂亮女生说小话，但成绩很好。小学那点功课，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家庭作业，三划两划就做完了。孙建设只要他成绩好，爱看电视什么的，就由他去。孙悟空经常坐在张高脚凳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瞟大人打麻将。有时侯莉牌出慢了，孙悟空就在一边着急，指手画脚地说，出这张喽，蠢宝，出这张喽。侯莉又气又觉得好笑，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两下。孙建设却很得意，说，你儿子比你灵性多了。侯莉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有时离开一下牌桌，就让孙悟空帮她挑土。孙悟空组牌组得相当好，手气又佳，往往还没搓得两下就欢叫道，胡了。侯莉重返战场，他又不肯下，赢得的钱还往自己口袋里塞。侯莉也不管，只把他赶下去了事。
到了孙悟空读二年纪的时候，经常到吃饭时间才回来，孙建设还以为他被留堂了。孙悟空却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吃起饭也不太专心，老是在想什么。侯莉觉得不对，跑到学校去问，才知道孙悟空并没有被留堂。老师还反映这小子上课爱走神。一放学就拖着个书包飞走，根本不和同学打队的。知道要是去问孙悟空，是问不出什么的，侯莉只有埋伏在校门口，想跟踪儿子。没想到才走了几步路，孙悟空就回过头来，一脸坏笑地说，我早就看见你了。侯莉这才知道儿子原来有第六感，看来自己根本不是他对手。想问他，孙悟空却拉着她的手说，我跟你回家。
不过这次跟踪还是有点效果，以后孙悟空基本会按时到家，只是隔三岔五会晚回来一次。侯莉猜测他可能是去打电游了。想着两三天打一次，也不过分，她也就不去深究。而孙建设则发现自己口袋里有时候会突然少个五块十块的，但到底原来是多少，他也记不真切。或许是侯莉拿去做小菜钱了，他也懒得问。直到那个星期六，侯莉到宋小红家打麻将去了，孙悟空做完作业，说是出去找同学玩。家里空得让人心慌，又没有三缺一在等他，孙建设就去麻将馆打。斜对面有一家，掀开帘子，发现都满了。没办法，他只好走远路，到老街去，那里有一家大的，里外两间，放了十几张桌子。孙建设很少去那里，门口守卫的人看他那副样子，以为是便衣，很狐疑地打量着他，却又不敢拦。孙建设昂然跨了进去，猛地看到孙悟空坐在对门口的桌子上，跟几个大人搓麻将，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冲过去孙建设就是一巴掌，把孙悟空打翻在地上。旁边的人就喝道，你来捣什么乱？孙建设嗓门更大，我管教我儿子，关你鸟事？那个人是在街上混的，平时没事都还要找事来闹，现在见有送上门的，马上竖起两道扫把眉说，他是你孙子我都不管，搅了老子的麻将老子就要你好看。告诉你，这一盘老子本来要胡的，就是你冲散了。你不赔偿损失，今天就不要走。孙悟空马上在一边尖叫，他讲假话，他有两对牌是跟我对死了的。那人喝道，小毛子，你叫什么叫？孙建设见这家伙凶他儿子，火往上冲，一拳就打了过去。他块头比那家伙大，却没想到强龙不压地头蛇，旁边马上冲出三四个人，围着他打。孙悟空一边尖叫一边去拦，被人一脚踹翻，额头擦在桌角上，顿时血糊糊一片。见儿子受伤，孙建设发了疯一样，从墙角捞起半截砖头，见一个砸一个，从馆子里一直砸到街上。那几个痞子见他如此不要命，都有些寒毛。但这么多人看着，又不好撤退，咬咬牙，打算把这家伙打个半死。没想到公安局的人正好来抓赌，撞见这几个赌徒赌钱还不够，居然还要赌命，马上铐了起来，塞进车去。临上车时，孙建设回头看了一眼，孙悟空正满脸流血地对着他哭，顿时心里好像被刀子刮。
孙悟空是皮外伤，送进医院就没事了，孙建设就很麻烦。侯莉第一个反应是去找龙向阳。但龙向阳手机关了，打不通。双休日，行里的人也大都不在家。想想保卫股还有两个人，她马上去喊门。正好是胡伟在值班，听了这事，马上要侯莉不要声张，千万不要让行里领导知道。保卫股平时跟公安局联系得比较多，胡伟认识几个当权的股长。他打了电话，让侯莉带上两千块钱，出门叫了一辆“慢慢游”，直奔拘留所。有钱又有熟人，就好办了。最后这件事情的定性是孙建设为了保护自己的小孩，跟众流氓英勇格斗，其气概可嘉。但是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小孩，以至于酿成斗殴事件，也是不对的。孙悟空参与赌博，本应拘留，但念其年纪幼小，宽大处理，不反映到学校去，罚款一千元，略表惩戒。那几个流氓，既参与赌博，又聚众斗殴，另做严厉处理。
从拘留所出来后，孙建设第一句话就问，崽呢？
侯莉哇地就哭了，你还好意思问？
孙建设心急火燎，出什么事了？
胡伟安慰他，没得事。又说，你也要到医院看看。
孙建设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直奔医院，却不是看医生，而是闯进孙悟空的病房。孙悟空头上缠着绷带，正靠在床头发愣。看到孙建设，他马上从床上跳下来，说，爸爸，我再也不打麻将了。
三步两步抢上前，孙建设抱起儿子，哽咽着说，我也不打了，死也不打了。
侯莉见他们父子俩如此，就在一边抹眼泪，说，都不打了，都不打了。
马笑泉，回族，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桃花坪，1997年毕业于湖南银行学校。作品发表于《芙蓉》《当代》等刊，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多次转载。本刊发表的《愤怒青年》已由法国橄榄树出版社出版。主要作品有《愤怒青年》《打铁；打铁》《江湖传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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