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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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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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就这一踩,海狗被激怒了,海狗在疙瘩爷目光企及的地方孤独地站着。疙瘩爷还没划过魂儿来,就哼哼哧哧地摆起身子,脚下的冰排跟着摇了。他脚一滑,实实地摔在冰排上。他手中的叉也脱出去,凉浸浸的海水就“呼”地漫上了冰排。冰排整个成了滑溜溜的白玉,一点抓挠也没有了。疙瘩爷眼睁睁地瞅着自己身体往海坠滑。海水漫过疙瘩爷的膝,灵机一动,用扁担搪在两块冰层之间。一头儿恰恰顶住了疙瘩爷下滑的身子,就借这股支劲儿,腾地将身子从冰上硬挺了起来,一滚,滚出一溜脆响,搭上了对面的冰排。可是驮海狗的那块冰排却一颤一悠,大海狗冷丁招架不住,直线朝疙瘩爷“跐溜”过来。疙瘩爷就势从冰层夹缝里抽出扁担,狠命一挑,将海狗顶起来,急急一转身,随着“嘎吧”的扁担断裂声,大海狗重重地落在疙瘩爷脚下,腾起一团扎眼的雪粉。 

  “狗日的!” 

  疙瘩爷挑衅似地吼着,吼得青筋暴暴。他甩了半截扁担扑过去,栽了一脸雪。大海狗就凶凶地扑过来,两只锋利的前爪直抠疙瘩爷咽喉。疙瘩爷没慌,他见过太多的死亡,从小就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他没爬起来,却蓦地抬了两腿,一蹬,顶出海狗两米远。他倏地扑过去,攥紧海狗的后腿儿,抖腕一扭,悬空甩一个圆形的滴溜儿。 

  海狗又被重重地摔在冰排上,嗷嗷叫着,四条腿乱乱地踢腾。 

  疙瘩爷的手臂抖麻了。他吃不住劲儿,晃了几晃,一头跌在海狗的怀里了。海狗的铁头“扑”一声与疙瘩爷的脑袋相磕,撞得疙瘩爷头昏眼花嗡嗡叫,鼻头流了热嘟嘟的血。他与海狗滚打成一团了。 

  疙瘩爷嗅到了一股血腥,深深地吸了一口,吞咽了那气味。疙瘩爷气力运足了,又顺手抓了那截断茬的扁担,朝海狗肚皮厉厉一捅,扎了进去,大海狗痉挛着躺在血泊里…… 

  海狗死了。 

  疙瘩爷惬意地冷笑着,枯井似的眼里潮潮润润。他缓缓解下缠在腰间的青麻绳,七缠八绕地系上海狗的头。消停片刻,疙瘩爷把绳子搭在肩上,拖着战利品,一点一点地往回赶,嘴里不住地哼着野歌。猛抬头见了岸,便知该“喊海”了。 

  多少日子24形成的规矩,凡打了狗的汉子,上岸就得喊几嗓子,不管远近不分老少,听见了就来的,搭手就分一份狗肉。疙瘩爷是小年儿第一份“开张”的,就更得喊了。他抖了抖雪粉,将一扇巴掌贴在嘴边,泼天野吼: 

  “噢,老少爷们儿,分狗肉喽——” 

  “噢……” 

  海死静,唯落雪声。 






  





  疙瘩爷的吼声气势如虹,低沉的吼声要尽量勾起胸腔的共鸣。他吼了几嗓子,仍不见有人理睬他,心里怏怏的。雪莲湾村如此寂静,甚至狗都没叫一声。就连那个不安分的犯人村25也没动静。疙瘩爷猛眨一下眼,便没趣道:“对不住啦,俺只好吃独食儿啦!”说着就仰脸朝鹞鹰打了个呼哨,鹞鹰跟着老人欢快地飞了。 

  渐深去的夜,天海合一了。星啊月啊隐退得无踪无迹,脚下的雪地便模糊起来。疙瘩爷回到家,家里空空,一入冬,七奶奶就搬到孙女麦兰子那里住了。他打开半扇白纸门进了屋。他先将海狗拽到窗前,一刀剜了狗脐儿,拿布裹了,跪在地上,鼓捣鼓捣地从柜下拎出一个光绪年间出窑的黑釉酒罐儿,揭了盖儿,小心翼翼地将狗脐放进去,里面疙疙瘩瘩的狗脐塞得满满实实。他眯着眼,一脸的如梦如幻。他知道,这一罐得值几万块。小酒罐象神一样为他明鉴清白,他要用它赌一个今生来世。至于狗脐的归宿,他心里早有安排了。 

  疙瘩爷太乏了,斜靠在炕沿儿,搂着酒罐,吧哒一声,合了眼皮入梦去。 

  渐渐窗棂就有些泛白,隐约听见鹞鹰在叫。他起身,长长地张了个哈欠,就去屋外鸡窝上取柴,坯垒的鸡窝,矮着,落一层雪,垂一溜儿白白的冰溜子,抱起一捆干爽爽的树枝,抖落抖落雪,进屋点了灶膛。膛内的火明明暗暗,将他的憨头面孔映红。他从缸里弄了一瓢水,望望没有红蛇26,这才将水倒进一只脏兮兮的旧盆里,托回炕上,架到炭火盆上,又用刀将海狗的后脊剖开,切成条条块块。他顿了顿,又往一只盛了酱酒的碗里捏碎两只烤焦的红辣椒,上炕盘了腿,美滋滋地涮狗肉了。 

  “啧啧……疙瘩爷,你老可真行啊!”邻居一个叫大鱼的男娃不知啥时溜进屋来,馋馋地盯着香气四溢的肉盆。大鱼今年18岁了,高个头,单眼皮,眼睛细长优雅。脸长得像一条海鲶鱼,看不见鼻孔,鼻孔被鼻肉裹住了。他小时候身上长了一层层的鱼鳞,怎么刮都刮不净,他的爸爸、妈妈吓坏了,全家族的人都嫌弃他,只有疙瘩爷喜欢他。大鱼的爸爸请来七奶奶给他看相,七奶奶说这娃的前世是海里的一条鲶鱼精,命硬。大鱼独特的身世、个性和长相使雪莲湾人十分好奇。大鱼不是雪莲湾的种儿,爹死后娘大鱼嫁到海边来的。他是娘从邻村大鱼儿过来的。每年冬天都缠着疙瘩爷学打海狗。疙瘩爷虽没收他做徒,却满心喜欢这孩子。 

  大鱼一脸虔诚:“疙瘩爷,也带俺打狗吧!” 

  疙瘩爷喝一小口烧酒,辣到心底,咬上一口海狗肉,香气萦嘴。他抓了一团肉,塞进大鱼嘴里:“吃饱喝足,大爷就收你当徒啦!” 

  “真的嗨?”大鱼乐得直拍屁股,蹭上炕,狼吞虎咽地吃喝上了。地上有些残剩的肉、骨头和饭粒。一只猫,在那转悠,嗅着吃。 

  大鱼的鲶鱼眼珠灵地转了转,道:“疙瘩爷,在俺身上你老甭咋费心,帮俺打一只狗就行。拿一个狗脐的钱,就足能换一支上等火枪啦!” 

  疙瘩爷嘴里含着狗肉黑了脸相,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大鱼,似要把他活活吞掉,红眼凶他:“婊子养的,老子还没收你做徒,你就黑心啦!拿枪打狗,有良心吗?” 

  大鱼吓白了脸,心虚27地说:“大爷,你老太死心眼儿啦,叉也是打枪也是打。俺决不占你老的地盘!” 

  疙瘩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咬着牙说:“路是通的,海是公的,狗日的打了还来,老子不怕你抢营生!” 

  “那是……” 

  “皇天后土,祖上规矩。好猎手历来讲个公道。不下诱饵,不挖暗洞,不用火枪,就靠他娘的自个儿身上那把子力气和脑瓜的机灵劲儿……”疙瘩爷说得唾沫横飞。 

  大鱼听不下去,那是中听不中用的问题。他恹恹地退下炕,说:“疙瘩爷,你走阳光道,俺走独木桥!不跟你学就结啦!” 

  “滚!小兔崽子!”疙瘩爷凶凶地吼,脸上硬出一股青色。 

  大鱼扭身下炕,鬼鬼地跑了。疙瘩爷却再也没了吃喝兴头儿。只觉心里慌得紧。老人想,这狗娃是奔海狗脐来的。听说来过皮货贩子,一个狗脐能换一对翡翠手镯28。还能买一车养虾饵料“三蛤四卤”29。 

  这天黑夜,疙瘩爷又打了两只公海狗。这次老人没有带鹞鹰子。“喊海”的当口,村里涌过来不少人,就像闹蟹乱30似的。狗肉都让疙瘩爷做了顺水人情,他仅捏了两个狗脐朝家赶。他的神气威风了一条街。大鱼双手插进破棉袄袖里,与一群孩子踩雪。疙瘩爷迷迷糊糊地走,只听满街的雪踩得乱响。他从大鱼身边走过时,大鱼的贼眼瞟中了老人手上捏着的红疙瘩,便知了一切。 






  





  大鱼神神怪怪地一哼声,故意勾腰乱跑了一阵。道儿窄巴,雪地滑,一个打雪仗的孩子躲避大鱼才与疙瘩爷撞了。疙瘩爷被撞了一跤,慌乱中,他使劲捂了一下自己的护身符31;脸却擦了地,像是啃了一张“缩地符32”。大鱼将疙瘩爷搀起来,乱哄哄的,他发现雪地上丢了一个耀眼的红疙瘩,暗暗一丝惬意。疙瘩爷走了,走得摇摇摆摆。大鱼悄悄抓起地上那个红疙瘩,定定瞧,一蹦三尺高。疙瘩爷回到家,却发现少了一个狗脐,回头到街上,苦着脸,歪着嘴寻找,孩子们一哄而散,大鱼的黑影一闪,影子是烙在心里的痕。 

  没隔几天,大鱼扛着一杆双筒火枪闯海了。 

  疙瘩爷用抓贼的眼光望着大鱼,吃惊地张着嘴巴,像吃醉蟹33卡了喉咙,浑身的血顿时凝住了。他愣了许久,很沉地对大冰海叹了口气:“罪孽,真格儿的罪孽未清哟……”打晚清就有了火枪,可打海狗从不用枪,祖上传的规矩。先人力主细水长流过日月,不准人干那种断子绝孙的蠢事儿。过去谁用枪就要祭海的,死不了,也得啃一嘴深海矿物泥34。在疙瘩爷仇恨的眼睛里,海狗也是一种令人敬畏的生命。生命与生命的公平厮杀,才能杀出尊严来。人活名鸟活声,大鱼那小兔崽子,跟海滩红雀35似的见钱眼开,钱都让你们这些吊人赚了,连名儿都不要了,迟迟早早要倒楣36的! 

  “砰——”一声脆脆的枪响。 

  亘古以来雪莲湾大冰海上的第一声枪响,是大鱼打的。有一条海狗被枪砂击中,其余的海狗在灼热的枪砂追击下哀号着逃向雪野深处。傍天黑时,大鱼也拖着一条大海狗“喊海”了。然而,没人来分他的狗肉。他就想把狗肉给同学麦兰子送去,谁知不凑巧,麦家今天过“寒食日”37,再说了,麦兰子是疙瘩爷的孙女,她能缺了海狗肉吃?他也不觉得怎么不好,就拖至村口的酒店卖了,掠了狗脐也学疙瘩爷神神气气地往家走,亮亮的眼睛,闪着自豪的神情。 

  疙瘩爷独自躲在自家的柴门草户38里,就听见枪响了,那是死亡追赶生命的声音,这声音总是轮番蹂躏着疙瘩爷的美梦。他好象害了眼病,看什么都迷白白的一片,不见狗也不见人。他心一紧,周身身汗毛竖立,胸口窝儿沁出冷汗来。夜里睡觉时,脑子里也影影绰绰塞满枪声,候咙里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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