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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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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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竖立,胸口窝儿沁出冷汗来。夜里睡觉时,脑子里也影影绰绰塞满枪声,候咙里撕搅着一个异样的声音:“谁之罪啊?”于是,在老人眼里,月色变成了陷阱,生命变成了怀念。 

  第二天早上爬起来,疙瘩爷的头沉沉的。一睁眼睛就先吧嗒几口老叶子烟。烟叶子苦辣苦辣的,吭吭地咳一阵。七奶奶不让他抽烟,可他还得抽,不能不抽,有口烟就能挺着。放了烟袋,老头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皮。吃了早饭,他又“武装”了一番闯海了。没下雪,满天的雾气,颗粒状的小冷子在雾中沉沉地飘着,风一阵紧一阵,像贼一样游。雾气越来越厚,老人感觉自己的衣服全被雾蒙湿了,内心也雾雾的,雾能渗到心里吗?老头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怪怪的念头。这时大冰海深处滚来阵阵雷声,仄了耳朵听,才知是不远处荡来的摩托车响。之后便有嘁嘁喳喳的说笑声由远而近,远远近近都充了杂响。疙瘩爷扭头看见一群穿“皮夹克”的年轻人个个扛着火枪,欣欣地朝大海深处赶。疙瘩爷从感官传到心里的厌恶。 

  一个桅杆似的小伙子看见疙瘩爷,嘲讽地说:“老头儿,还拿叉顶着哪?” 

  疙瘩爷不认识这群人,见了火枪,脸上戗出火气,恨恨地瞪他们一眼,默默走路。 

  “原来是个哑巴,嘻嘻嘻……” 

  疙瘩爷不回头,眼里涌出了泪珠。他一任这些脏话在耳朵里飘进飘出。他显得很冷漠,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也不知哪块儿生了毛病。多少年了,雪莲湾还从没有人这样嘲弄他。人们敬重他。小崽羔子们,老子滚冰的时候,他们他妈的还不知在哪个娘们肚里转筋呢!你们得了哪号瘟疫,对人对狗都没了心肝。 

  “都闭上你的臭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疙瘩爷隐隐约约听见是大鱼在说话。 

  “谁?” 

  “他就是大船王39黄木匠的朋友滚冰王,疙瘩爷大爷。”大鱼说。 

  年轻人脸上的狐疑清晰可见:“没用,滚冰王也不抵枪子儿蹽的快!” 

  疙瘩爷气得抖抖的,眯着眼睛,仰天叹了口气。他松了一下红腰带40,蹲下身子,甩了手套儿,抓一团雪揉得沙沙响,皮肤凉得一惊一乍,几把雪下来就坦坦然然了。 

  大鱼说:“别看咱们玩了两天枪,戮在这儿的都算着,加一堆儿也不如疙瘩爷一根毫毛!” 

  “呸,牛的你!”一个小伙子叫。 

  “他年轻时是个打雁的神枪手呢!不信让他给你们开开眼。”大鱼梗着脖子说着,三步两步奔到疙瘩爷跟前,递过一枝枪:“疙瘩爷,俺的话可吹出去了,你老看着办吧!” 

  疙瘩爷瓮一样的蹲着不动,就像海底沉船41。 

  大鱼靠了靠,步态优雅:“爷,咱就这么栽啦?” 

  “皮夹克”们哄了:“老头儿,松啦,松啦……” 

  疙瘩爷“嗖”地站起来,劈手夺了火枪,急眼一扫迷迷濛濛的天空。鹞鹰被吓飞了,飞得远远的。老人只见一飞鸥,抬手“砰”一枪,鸥鸟扑愣愣坠地。 






  





  大鱼呆呆地看得眼直:“妈呀,神啦……” 

  “皮夹克”们木木地张大了嘴巴。大鱼终于噘着嘴,揭密42似地说:“疙瘩爷,当过海眼。爷,你也先换脑筋后换枪吧!” 

  “呸!”疙瘩爷重重地哼一声,嗅了嗅枪管儿,爱闻这丝丝火药味。他堵气扔了枪,两眼盯着前面的死鸥,比烧船祭祖43还伤感。他象是脏了手似的,又抓了一把雪,揉成实实的雪团子,揉一会儿就水下来,如同熬鹰44时攥出的一层老汗。手掌真的出汗了,接着他身上也出汗了。 

  年轻人晃着黑洞洞的枪口,悄悄散开了。于是,大冰海哑了。悄然无声中,一只只海狗懒懒散散地爬出冰缝了。模糊里却露出疙瘩爷一张褶皱的脸,天气极坏,风雪和泪水迷茫了疙瘩爷的视野。他看不见什么,却听见了海狗蠕爬的沙沙声,顿时来了些精神儿,支撑着立起来,眼前一阵昏黑,晃悠晃悠,用叉拄着冰面,象个三条腿的怪物一样勉强站住了。受到歧视45的疙瘩爷,心里忽然冒出了娘的“印、剑和镜”46,想着把这些施法的东西用上,又象在等待着“摸门钉儿”47。他咬了咬干裂的嘴巴,挺挺身儿,觉得失去元气一般,还忽然有一种被侮辱、遭遗弃的感觉。不多时,一排排惊惊乍乍的枪响,无所依附地在冰面上炸开了,传出远远的…… 

  疙瘩爷打了个寒噤,四肢冰冷。过了一袋烟时辰,“皮夹克”们一个一个从雾里露了脸儿,幽灵似的。几个家伙拖着几只海狗笑着,疯狂地转悠过来,看见木呆呆的疙瘩爷就嚷: 

  “咋样哩?滚冰王,紧溜儿鸟枪换炮吧!” 

  “哈哈哈……” 

  年轻人晃进雾里。 

  疙瘩爷默默吼了一句:“别臭美,哪天让郎税务48逮着,好好收拾你们!”他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眼窝也有泪纵横。他用力把无名的酸气压回去,挤进心的底层,然后狠狠揪了一把鼻涕,喘喘而去。 

  后来的一些日子,大冰海上枪声不断。短短的日子,不知沉落多少尘埃。就是不见了疙瘩爷的身影,鹞鹰也没影了。疙瘩爷病了,昏昏沉沉躺在炕上,面黄,腮凸,眼窝深陷,嘴里流着口水,蒙了一层雾翳的老眼看啥东西都晃出重叠的幻影。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鹞鹰陪伴着他,他默默地跟鹞鹰说话。村里老少也来看他,扶他坐起,也仍旧呆呆的,极似一位坐化的高僧,一副不化成“舍利子”不罢休的架式。每天痴痴遥望着梦幻城堡似的大冰海,痛苦地想,是人心黑了,还是自己落伍了?命里的东西,躲不过的。他悄无声息地把双腿轮流弯了弯,转眼就感觉腿和上身的气脉打通了。脸上便浮起了死一样的微笑。 

  年根儿的一天夜里,疙瘩爷走出了家门。仰了脸瞅,竟漫天绵绵扬着鹅毛般的雪,黑了。雪片与雪片磨擦出揉纸般的声音。村里的风止了,白纸门,一律静静地掩着,门前的一棵古树,还朦胧中,艰难地支撑着空空的风景。不知吹来哪股风儿,这平平常常的雪夜,竟成了大冰海最热闹火爆的日子。冰面上灯火点点,枪声阵阵,一片苍老哀伤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个雪夜,被利益烧灼的大鱼,心里充满了原始生命般的旺盛东西。他与村里哥两个合伙打狗,地地道道地开了张。齐唰唰一排黑色枪砂铺天盖地扫过去,海狗躲都不躲不及。他们跟疯了似的,雪野里闪着绿幽幽的蓝光。后半夜了,大鱼他们爽得邪性,也围猎正欢。他们堵了一群滚出裂冰区的海狗。三只黑洞洞的枪口瞄正了位,海狗群里忽地腾起一片雪柱,就像“雷震枣木”49做的白纸门。几只海狗叽叽噜噜往大海深处逃了,唯有一只瘦小的白海狗,仄仄歪歪躲闪着枪口朝着人斜冲过来。这只小海狗皮毛虽然变了颜色,残损了,可还是那么高贵,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冲过来。跟着过来的还有一只鹞鹰,大鱼能一眼望见鹰背上的雪。 

  大鱼惊骇地慌了神儿:“天杀的!”厉厉吼声起,“砰”地枪声落,白海狗滚了几滚,扎在雪坎子上不动了。大鱼望一望两个伙伴儿,惶惶惑惑奔过去,定定一看,“通”地跪下去,抱起血乎乎的一团,哭了: 

  “疙瘩爷啊—— 





  





  △红海藻

  这年月谁不迷信谁头疼。疙瘩爷刚刚让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个凶卦,回头就应验了。 

  春末夏初,雪莲湾的潮水活活地涌,一片滩地黑黑地瘦。远处的海藻红红的铺一层绒平。疙瘩爷从泥屋探出头来的时候,漫滩皆是打鼻子的鲜气。 

  “你狗日的,你过来呀!”疙瘩爷朝不远处捞海藻的大鱼喊。大鱼望了疙瘩爷一眼,咧咧嘴巴没动。一只鹞鹰无端旋起,拍打着亮翅在疙瘩爷头顶旋了一阵子,稳稳立在老人肩头上,十分傲气地叫了一声。 

  疙瘩爷长得老相,他整日灌满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蛤蟆腮乍开来,活活有股威势。黑黑的阔脸堂上沟沟壑壑地老皱,如刻了粗糙的海螺纹,恰浓缩了满世界的曲折和辛酸。在雪莲湾他算是一个不幸的人,尽管这把年纪了还有老娘的宠爱,可是,他妻子病死了,儿子儿媳也都相继离他而去,撇下两个孙女麦兰子和麦翎子。村里有个叫春花的女人爱他,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近来春花也渐渐疏远他了。他蹶跶蹶跶走出门来,一手托弄着鹞鹰,又朝大鱼喊了一句:“小狗日的,爷爷带你去海里捞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样宏阔。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光红得越不是本色儿。氤氲里,疙瘩爷瞧见大鱼在浅泓里捞海藻,光光的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红海藻被大鱼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海藻堆很块就肥起肚子,远远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干的藻垛里面。“疙瘩爷,背酒罐儿,没窝的老蟹漫滩转!”大鱼一迭声地喊。 

  “贼羔子,屁眼儿满溜的!”疙瘩爷骂着,对着大海嘎嘎野笑起来。 

  鹞鹰孤傲地鹤立着。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心里悬吊吊的,脸相板紧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白发被海风吹得飘扬起来,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他的腰扎一圈草绳,绳头在风里索索地颤抖。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搓了一绺海藻,点点滴滴瞧,挑出几丝红海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他阴眉沉脸扭头朝大鱼吼:“狗日的,你又犯忌啦!”大鱼发怵了,他觉得老人深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 

  大鱼用天真而恐惧的眼神望着疙瘩爷。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打海狗,疙瘩爷险些在大鱼的枪口下丧命,疙瘩爷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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