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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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6-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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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说,你们寝室的每一个同学,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容貌,看你的面相按照星相学的条款,有些什么说法,你自己怎么看待。 
  这里还要说明一下,就是现在的青年,根本就不会相信那一套的,但是他们有时候要作出很相信的样子——弄得好玩。譬如说,咱们哲学系的学生会主席就在这个班上,这是个以后要走仕途的小子。但是如果叫星相学来考察他,他属于“眉低压眼,有志难展”。但这小子根本不管这个,还说,有了成就以后,眉毛自然就会扬上去的。 
  但学习委员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么个东西,而且只是她们这个寝室写。我说,替一家杂志做一个选题,了解女大学生方方面面的心态的,吸引读者而已;而且不会白写,人家还要付一点稿酬的。 
  学习委员立刻就明白了,很是感谢我将这样的活儿交给了她们。所以她走的时候说谢谢老师。她说谢谢的时候飞了一个媚眼。苍天在上,这不是我的错觉,所谓自我感觉良好,这是一个真正的媚眼。但是,苍天在上,我也知道这并非所谓的暗送秋波,这只是她在得意,得意而已。她得意在所有的女学生里面我最喜欢她。 
  这里还要说明一下。由于哲学的枯燥,我喜欢在课堂上开一点玩笑。学生都知道我有一个“著名的玩笑”:我说我天然地喜欢女学生(当时女学生眉开眼笑,男学生则低着头,发出愤怒的低啸)。我又说但是我决不剥夺男学生该得到的那一份(男学生们抬起了头)。我问,如果我天然地喜欢男学生,大家以为如何?学生们大笑,摇头,有一个男学生从最后一排把他愤怒的尖叫像箭一样地射向顶棚:你还是喜欢女学生吧。 
  对于这个玩笑,时常有一点议论。议论的时候我往往还有一点补充,就是漂亮的女学生肯定容易引起我的注意,但只有又漂亮成绩又好的才会让我喜欢。 
  那么这个学习委员就属于这种情况。她认定我是冲她去的。她在快要脱离我的视线的时候还扭头看了我一眼。 
  实话说我有一点内疚。但我只能这样。我低着头,想象鲁沂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的面部。她做梦都想不到我其实是冲她去的。主啊,世上有多少真相永远不可能大白于天下啊!而我们每一个人,轻而易举就制造了这样的真相。 
  下一次我见到鲁沂的时候,她的鼻毛不见了。不但伸出来的那一根,就是里面的,如果不像五官科医生那样去检查,轻易也看不到了。一个女孩子就是这样变成姑娘的,我想。女人应该是姑娘,而不应该仅仅是女孩子。 
  当然,我掏了一百六十块人民币,她们寝室每人二十元。当然我是交给学习委员的,叫她去分发。 
  这件事抬高了学习委员的生活地位。这个我就是在教室里也能看出来。她们寝室的某一个还亲切地叫她总经理。 
  虽然鲁沂没有这么叫,但我的心还是说不出来的酸楚。山东老乡啊,实际上一切都是因为你呀!是她沾了你的光!我看到她用欢快热情的眼光看着学习委员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做了一件非常非常对不起她的事情。 
  我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对不起你,鲁沂。这很深很深的是个什么地方,我说不出来,但我知道。 
  这样,就到了期末。系办公室通知我,下学期这个年级的课,要分一个班给另外一个老师上。这是刚下来的政策,大学教师要有足够的课时量才行了。所以大班都得拆成小班来上。我这才想起,这个年级是两个班:一班和二班。教学秘书问我,你上一班的,可以吗?我们要先征求老教师的意见。我说随便,可以可以。本来这个也无所谓,何况当时我正在填什么表格,没有去细想。过了一个星期,是本学期的最后一次课了。我站在讲台上,看见了鲁沂。我突然想起,咦,她是哪个班的?课间休息时,我问学习委员,你是几班的?她说二班。 
  我吃了一惊。又问,你们寝室的全是二班的?她说是呀,寝室是按班分的嘛。 
  我一时间心里发慌。那么下学期,我就不能再给鲁沂上课了? 
  下了课,我找到教学秘书。我说我下学期还是上二班的课吧。 
  教学秘书为难地说,已经通知下去了。这是一个俊秀的小伙子,留校不久,说不上什么资历。 
  我问通知给谁了?学生并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学生知不知道,教学秘书说,我已经通知了辅导员,也通知了刘老师(就是要分一个班去的那个老师)。 
  我说嘿,再通知一下更改了嘛,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教学秘书还是呆呆地盯着我。显然他是真的为难了。 
  我倒奇怪了。这里面有什么内容吗?我选择了一个中性的措辞。 
  啊不不,教学秘书赶紧说,是这么回事,龚老师的儿子在一班,他给我打了个招呼,希望你能够就上一班的课。 
  啊是这样,我有一点感动。但我还是不愿为了这点同事间的评价舍掉我之所爱。 
  急切之中我找到一个理由。我说是这样,为我查找资料的几个学生都是二班的。 
  这种理由在大学里是很有威力的。所以教学秘书噢了一声,恍然大悟地仰起了头。 
  本来事情到这里应该结了,但我很愚蠢地加了一个注脚。我说我在研究“春秋以来的巫文化中的哲学含量”。得解释一下:学术界认为战国时期成型的楚文化具有“巫”的性质。譬如当代作家韩少功的小说《爸爸爸》就是写的巫文化。 
  小伙子说噢这个选题很独到。言外之意,资料的确难查。 
  当然,这样一来,换班就没的说了。第二天就得了电话,换了。但我没有想到,这事居然让龚老师同我起了一点隔膜。而且这隔膜还没法说——一切只是感觉,谁也没有说什么。 
  下学期我上课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再也看不到龚老师的儿子,我才想起他并没有顺从我的愿望,将他的儿子从一班调到二班。我反复看了这批“剩下一半的学生”,没有那个龚公子了。实话说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龚老师是我们这个大学的一块牌子。校长书记到北京开会,总会有人来问,龚某某就在贵校?或者还在贵校?诸如此类吧。我却连这点面子都没有给。我心里很难过。我实在很对不起龚老师,哦不,龚老。但是——哎,算了吧。 
  我从鲁沂的身边走过。整整一个寒假过去了,她还是那个样子。我不停留,她就完全不知道我其实在注意她;我停留,她就将身子稍稍直起一点,让我看她桌子上的书,或者笔记本,还是完全不知道我其实在注意她。 
  我走上讲台,俯瞰全班。确切地说是全个二班。没有任何人明白我选择了这个班来继续上课的真相。就在那一瞬间我洞察了人类的智慧。请注意我在这里说的智慧是一个中性词。 
  学习委员。只要我一看到她那里,她就与我对视。她心里一定认为我是喜欢她,才决定了要这个班。对不起,孩子,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鲁沂。只要我一看到她那里,她就将头低下,或者耷下眼皮,同多数害怕抽问的学生一模一样。对不起,孩子,这更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没有一个二班的学生来问过我,老师您为什么要继续教我们班呢。倒是有好几个一班的学生问我,老师您怎么不继续教我们了呢?我总是非常行政——我只能说,行政——地说,老师的课程,是行政在安排,老师只管上。 
  这个非同寻常的第二学期,非常平淡地过完了。我内心的秘密,没有任何人能够窥见。一直到我死,也没有人会知道。 
  这个山东女学生鲁沂啊,你如果知道了真相,你会怎样……反应?我无法确定。我的想象力到不了那里。 
  后来我再也没有给她上过课。偶尔在校园里碰到她,双方都没有任何师生之外的表现。 
  再后来她毕业了,离开了学校,我也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干的什么。 
  有那么一两次,我想告诉鲁沂,是为了她我才改成去二班的。但终于还是算了。不是我害怕,是怕把人家学生吓着了。 
  补记:我真还出了一本哲学专著《巫文化中的哲学含量》。而且凭着这本专著我升了教授。教鲁沂的时候我是个副教授。 
  给教学秘书的那个灵机一动的借口,真的给小伙子报上去了。正好系主任在组织一批选题。系主任他是当然的学科带头人,而他的那一块,中国古代哲学,正在意兴阑珊中。整个哲学都在意兴阑珊中。本来哲学是王中王,科学中的科学。它管住了所有的科学。但惟其如此,它什么也不是。每一门学科里都有哲学,可能这样一来,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专门设立一门“哲学”。这就是哲学的悲剧。 
  然而这个,恰恰合于哲学。 
  已经报给系主任的选题中,多数还是那一套:老庄。说实话,再把老庄弄来代表中国哲学已经让我羞愧。如果这就是中国的哲学,那么中国就只有不想负责任的哲学,而西方的哲学是准备负责任的。 
  所以系主任对我的这个选题很感兴趣,而且相当兴奋。这是一种突破,他说(仔细一想的确也是一种突破——凡是灵机一动的东西都是突破)。 
  我暗暗叫苦。飞来一种感觉,就是一冲动把手指头伸进坐台小姐体内,她居然怀孕了。但我还是很诚实地说,八字没有一撇啊,目前只是一种感觉啊。 
  系主任说,系里决定重点扶持这个选题。为此给予双重经费:市里的和学校的。可以到中南地区考察,还可以去日本。日本对中国的楚文化的研究比中国还细致深入。一说到经费,我就不吭声了。我教大学凡二十年,还从来没有用过科研经费。 
  一年以后,这本书真的出版了。学问就这样做出来了。学问就是这样做出来的。学者之间心照不宣。学生在成为学者之前根本不知道。政治家是知道的,但他们假装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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