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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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欲-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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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和一支金笔不翼而飞了。
    我记得就是那时候起,我的脑子开始出毛病了。
    我觉得自己象是忽然置身于一个无逻辑无理性无规律的梦幻世界。我这个人和周
围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世界象是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东方不败的那种怪异武功,
进退上下全然摸不着头脑。比如说我案头有一本字字珠玑句句金亮的名人名言台历。
那上面说“所有坚韧不拔的努力迟早会取得报酬的”,但现实是,我当编辑几年,老
老实实“俯首甘为作家牛”,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侍候了数千人次作家,编出
了十七篇转载和引起评论的小说,其中有三篇得了全国奖,如今过着什么生活你已知
道。而那些利用刊物交换发稿的人,票子、房子、车子、女子,起码也是“四子登科”。
这显然是很恶毒地打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辩证唯物论一记耳光。这个该死的问
题象毒虫一样啮咬着我的大脑,弄得我神魂颠倒,腮帮子也象挨了耳光一样肿了起来。
我不得不走进医院坐在医生面前,可医生给了我几片止痛片就叫我滚蛋。又比如说这
些年“先锋文学”“新潮文学”“通俗文学”“严肃文学”“粗俗文学”各类名词泛
滥于各报各刊。报纸上肯定“纯文学”“通俗文学”,批评“粗俗文学”。可我辛辛
苦苦搞出来的纯文学的《蝙蝠》回回逃不了当关一棒的下场。我有回对连出几年粗俗
文学的六编室主任说:“你们去年赚了四百万,为什么不能拿出几万元来出几本好书
呢。”那主任说:“你说什么是好书?你说的好书没人买。你说的坏书人民抢着买。
我不知道是你对还是人民对,我只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主任的话没说
完。我就转身去医院了。我把经过说了,医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我要求做脑电
图,医生不肯。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
    我第三次进医院要求查脑子是在四年前的冬天。我和小初陈元姚革李哲五人挤在
间十多平方的简易小屋里。我们天天拖着清水鼻涕去找办公室主任,要求暂时借住社
里那栋空着的新住宅楼。新住宅楼盖好三个多月了。大家都催着分房。社长说目前正
在整党,整完党大大提高了思想觉悟再分房。那就不会象以前那么拍桌子吵架你死我
活了。我们并无占房的胆子,只想借住些时日,熬过该死的寒冬。因为整党结束,当
是春暖融融花香万里的时节,露宿也不会受寒发热头痛。办公室的秃头主任人挺和蔼,
每天哈哈一笑说:“你们这些小家伙呀,真是太娇生惯养啦!我们革命的时候,还睡
雪地里呢!”
    我说:“时代不同了,人民翻身作主人了!”
    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胎毛未褪的学生娃也算主人?”
    我说:“我二十六岁了,已经发育成熟。”
    他望望阴沉沉的天空,沉思了一阵说:“我二十岁就当营长了,带二十几号人,
你们啊你们。”
    每天这么缠一阵,我们便忘了前来的目的。说真的我们并不恨这秃头,他人挺和
蔼,而且借房的问题他一个人也作不了主。他已经七次答应我们向上反映反映了。腊
八夜又是一场大雪。西北风呼呼地狂吼着。早晨气温降到零下十一度。你知道南京没
有烤火,屋里滴水成冰。一清早我们就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小初裹着被子晃荡着
两根麻杆似的光腿打开了门。
    “起来!起来!鸡都叫了,还不起来!你们这些懒骨头!”
    这是《半夜鸡叫》里周扒皮的语言。我们相互对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天下真
有这种趣事。
    “起来搬家搬家,搬家了!”
    我们大笑着的嘴合不拢来。叫化子困梦里做皇帝就是我们那时的尊容。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一小两把钥匙,说:“大的是门锁,小的是黄鱼车的。黄鱼
车给你们拉来了。”
    我说:“走,看看房子去。”
    “不用看了。”他的脸绷紧了,有点儿令人生寒,“现在就搬。九点以前一定要
给我搬完!”
    小初看看那把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钥匙说:“钥匙错了。”
    “没错。”
    “几楼?”
    “二楼。”
    “几单元?”
    “没单元。新华印刷厂一车间楼上。”
    “不是新住宅楼?”
    “不是。”
    姚革说:“地方好象是个堆水泥的仓库。”
    “水泥不多了。住得下,战争年代能住一个连的兵。”
    我想起那是个铁皮墙石棉瓦顶的棚子。我说:“那怎么住人啊。”
    “死不了。”他说。
    我忽然发现他绷紧的油光光脸皮里有笑意躲躲闪闪。我心头一喜:这家伙一定在
和我们开玩笑。于是也把脸一绷,说:“不搬了。”
    “不搬也得搬!”
    “不搬就不搬!”
    “说搬非得搬!社党组决定的。党的话你听不听!”
    这时候我发现他眼睛深处闪出几星当年消灭不知是日本鬼子、中国鬼子还是美国
鬼子时的火光来。我的脸绷不住了,软下来说:“我们收回搬房要求行么?”
    他说:“不相干。七编室老李屋子要坍了,得搬这儿来。”
    “让他搬仓库去。”李哲忍不住开口了。李哲是落难公子。他爸爸离休前是军区
的一位军级干部。他自己北京大学毕业时考研究生考了第一没有录取。据说是辅导员
使了个绊子。我曾疑惑是我那个辅导员调到他们北大去了。你知道我毕业时,辅导员
长途电话追到省人事局,说“此人一门心思写小说学习成绩平平小说也没能发表几篇
不适合当大学老师”。于是我的名字就从苏州大学名册上勾去,转业去搞职工教育。
李哲到底出身名门有一股将相之气,分到时出版社后全副精力准备再考。上班下班走
路吃饭手上都捧着专业书本。 他们少儿室的领导一再拱手, 巴不得他早日远走高飞
(前几天我得到信息,李哲已是博士生了)。
    秃头主任对李哲向来有点刮目。人说离了休的老虎不吃人,这正证明秃头主任不
势利。他看看李哲,松了松脸说:“人家是中年知识分子。要讲政策。一家子有老有
小..”
    你别看我们这帮人匪里匪气,却历来怕担上欺老下欺小的恶名,于是不约而同地
心一软。我们象一批残兵败将,拖拖拉拉地向仓库进发。仓库盖在车间的平顶上。上
下都经由屋外一个铁梯。屋内一地的冰雪,戴眼镜的陈元才进门就哧溜了一跤。不滑
的地方是散落的水泥,一脚踩上去灰尘弥漫。头顶上有一溜一溜的苍白天空,铁皮和
石棉瓦的缝里,冷风呼呼地游转。
    秃头主任上下看看,牙缝里嗤嗤两响,说:“每人到我那儿借两床被子。”
    垫两条盖三条过了一夜。五个人一齐感冒发烧。五只鼻子下面,龙灯会似的十条
青龙忽长忽短。
    秃头主任见了哈哈一笑说:“被子有的是,每人再发两条。”
    我说:“盖十条脑袋也在被外呀。”
    “戴着帽子睡。”秃头主任又是哈哈一笑。
    这天午,社长作整党报告,要求党内外全体人员参加。我一上午浑身火烧火燎,
不知道是发烧还是激动。因为社长一再说:共产党员是先锋模范,是人民的公仆人民
的勤务员,共产党员吃苦在先享乐在后。又举例XXX副社长,可以享受七十平米,
现在只住六十八平米。XXX副书记,应该居住六十平米,现在只住五十九平米半。
那时候我忽然想起书上电影里屡见不鲜的老革命让房让车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站起
来说:“哪位丝--党员干部丝--帮帮忙,瓤(让)给我们五个能丝--十平米或
八平米,瓤(让)我们混过这个汗牛(寒流)丝--”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嘟嘟囔囔含
混不清,我发着烧鼻子不能气而且条鼻涕不停不歇地捣蛋。
    那时候身后有好几只手拽我大衣,七八张嘴大声责备:“怎么能这么说!”“怎
么能这么说!”“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好象我犯了什么大罪似的。主编
的脸也阴沉沉的。我中午就去了医院。医生不肯给我做脑电图,硬让我去内科看病。
我反复向他解释:学医的姚革告诉过我,联合国卫生组织也治不了病毒。病毒性肝炎,
病毒性艾滋病,还有我这种病毒性感冒。我伤风感冒从不看病。我一定要检查我的脑
子。我坚决不上医生您避重就轻的当。
    方生方死山人同志,你给我写了几十字,问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扬扬洒洒写了几
千字,我想你看了之后肯定还是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这样,我想我这封信寄给您
也就有点浪费邮票了。再说这封信说了点真话,我怕落到什么人手中。您知道我们出
版社拆他人信件的自由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们编辑部有个喜欢闻手指的老兄,
有回写信给同学,说社领导保守什么的。那信不知怎么就展开在社领导眼前了。天地
良心,社领导人不错,绝对没有打击报复。可全社上下,所有的眼光和嘴巴,弄得那
位老兄背脊骨凉飕飕了几年。我的信也经常有人好心地拆看。我想您是一位隐居深山
的山人,邮递员那类凡夫俗子一定无缘与您想见,于是我的信就会一退退到社领导那
里。您或许会说可以寄挂号信。挂号信就能保险了么?五年前我曾挂号寄给妹妹一套
外国文学丛书,她至今尚未收到。再说我这封信还没写完,尚有爱情,人生,性格什
么的东西都没写,你根本无法全面了解我是个什么东西。今天已经很晚了,我的表虽
然停了,门外那条发情的老狗嗓子已经嘶哑,狗屎一定留了不少。我明天还得上班,
还有大量的群众来稿和您这样的名士的信件没看没回复,他们你们一定都等急了..
    啊呀,那条老狗好象蹑手蹑脚下楼了..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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