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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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欲-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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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的笑语泄出窍。我每天下班回到鸟巢,就象现在这样坐在我的写字台前,奋力地向
前爬着格子。说奋力向前爬格子实在有点浮夸。实际民政部则如娲牛钻进了一只大鞋
子,奋力而不得向前。不得向前我便痴痴呆呆地胳膊两侧六摞堆到水泥屋顶的书缝中
间,向外张望。窗处是“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那个钟山。我看不到
这两句名诗绘出的浩然大气。
    团团云彩轻浮地变幻着,忽而让你觉得象草原上痴痴呆呆的绵羊,忽而又如飞飞
扬扬撩拨人心的柳絮杨花,忽而又如黄色沙漠中笨拙忠诚的骆驼,忽而又如杳无生命
的苍凉荒山。这让你无法把握生命听要义,心如枯叶在往事的长河中飘摇翻卷。七岁
那年逞能,摸一棵浓密枣树上悬挂下来的电线,电流震颤身子时眼前闪亮的辉煌电光;
九岁时从体育场司令台上腾身跳下腓骨断裂,一瘸一拐回家路上得意非凡的傲气;十
二岁在部队战士练兵的巨大旋转轮中,滚碾几圈后甩出来瘫在地上时,心中腾起的悲
壮情感;都如眼前的浮云变得恍恍惚惚..我默默地望着黛色山峦上变幻莫测的浮云,
寻觅着我三十年的人生足迹..日复一日地插秧、割稻;日复一日地把一根根红灼灼
的钢筋塞进轧钢机;日复一日地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抄写各式各类的报告;日复一
日地听着照本宣科的文学教条;日复一日地看着千篇一律的稿件。日复一日,日复一
日地重复、重复、再重复,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生命就在这恍恍惚惚默默无声的重
复中,从指缝中悄悄溜走。时间就是生命每每看到街头巷尾的这类标语,我的心灵深
处,就会响起一种焦虑烦燥急迫的催促声:快快快快快快..我无法快。我置身的环
境,象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罩住了我的生命,一分一秒不停不歇地抢夺我的时间。也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渐渐产生了以自残换取自由时间的念头。这念头如巨蟒紧紧缠绕
着我的灵魂,难以摆脱。车祸。一条血淋淋的断腿。换得时间和生命的自由。腿,人
身上最无用的东西。上身长,坐中堂;下身长,走忙忙。走忙忙就是劳碌命。高行健、
史铁生帮我看相时都说我是劳碌命。自然是说着玩儿的。铁生当知青残了下半身,如
今正在痛苦的黑暗深渊艰难地寻觅着顿悟的神光。铁生绝对无法理解我那自残的念头。
这种恢宏的想法,当然只有具备铁饭碗优越性的社会才可能诞生。拿着国家工资,时
间属于自己,可以读书,可以让我那颗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里电焊火花般闪耀不歇的
才华,溅落在油墨清香的书上,流芳百世。小初说我遗臭万年。或许是的。好在我是
个思想上的疯子行动上的侏儒。施咸菜先生在塞林格的《九故事》中译本序中说:霍
尔顿这人人物的性格具有明显的存在主义特征:精神上是“叛逆”,行动上是小丑。
幸亏“侏儒”与“小丑”不太一样,“疯子”和“叛逆”也大相径庭。要不我会被人
批得焦头烂额的。
    背脊上慢慢爬动的阳光,渐渐失去了它热辣辣的劲头。我知道太阳已从我身后的
玄武湖上消失。我又如往日开始冥思苦想。太阳的蓬勃升起和黯然没落。人生的一去
不复返的旅途。从海里默然爬上岸来,逐渐演化成现代人的那种东西千千万万年的苦
难历程。时间的无始无终和宇宙的无边无际。时间与人的生命,空间与人的肉体,其
间浩大与渺小的不可比关系。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
到海不复回;张□(字开上日下弁)的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曹操李白张□
都入渔樵闲话了。生命,就因其短暂和渺小,引起多少哲人的深思。人,究竟如何度
过他瞬间将逝的生命?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人生的价值是什么?什么是人生的伟大?
什么是人生的渺小?老师说:毫不利已专门利人,为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一切。妈妈
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
准..终于,我的思想又回到了我写人生目的人生价值的所谓纯文学小说《蝙蝠》上。
我的血液又在我血管里哭泣起来。
    我从包里取出今天光荣了的《蝙蝠》。又拉开抽屉取出另外四十七只以前的烈士。
我把这四十八只喝了我几年心血的汗水和泪水,而孵化出来的《蝙蝠》堆在桌上,默
默无声地哀悼。
    我曾多次陪各路作家参观吴县角直的保对寺。寺内有九尊据传是中国最古老的泥
塑菩萨。出自唐代雷潮夫妇之手。唐代泥塑为什么不丰腴我不知道。只是十二岁开始
守寺的老汉阿木,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半个多世纪以来,每每有人前往参观,阿
木便絮絮叨叨地讲解,这菩萨如何依山而居,后来如何毁坏,后来蔡先生如何出钱让
他看管。他求参观者回去找大人物说说,让上头出钱救菩萨一命。菩萨说救人一命胜
造七级浮屠。阿木说救菩萨一命胜造十八级浮屠。阿木每每说得嘴角泛起两团泡沫,
一年一年依然故我。又象无数误人性命的医生。你知道我妈妈几年前就开始吐咖啡色
的东西。各大医院分别诊断为神经性呕吐、更年期综合症、内分泌失调、疾病癔想症,
乙坻芬、泰尔登之类的治癌药吃了几年,有一回还被弄到精神病院,妈妈努力申辩,
医生就把她捆起来用电麻。医生说凡是不承认自己是疯子的百分之百是疯子。爸爸赶
去看见那惨状,心如刀剐,眼泪夺眶而出。到去年有个实习医生说,好象是胃溃疡。
拍个X光片一看,果然是溃疡。可惜已经恶化成癌。主任医生说:你怎么不早点来看?
我翻翻词典一样厚的病例,光这位主任医生就签过十八次名。南京有个青工,屁股上
被人扎了一刀,看了不知多少大医院,一直止不了疼。几年后在一个乡的卫生院,用
X光机拍出一段三角刮刀。数百个日日夜夜,那刮刀已从臀部慢慢地旅游到肝部附近。
这类事情报纸的嘴角早已泛满了泡沫,可医生们还是一年一年依然故我。不知哪年哪
月哪日,我生出了将阿木一生写成小说的念头。有回在李陀家谈文学,谈到这玩艺儿。
李陀说,要有一个意境。他说有句古诗还是古词他记不清了,他用手比比划划,说大
意是幽幽的黄昏,蝙蝠在飞。我说是不是“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他说:不是,
但你已经明白了。
    我想我或许已经明白了。
    三年前我放飞了精心驯养的第一只苍老的《蝙蝠》,它凯旋时稀疏的羽毛下捎回
了《天上文学》的亲切评语:“调子太低沉灰暗了。”我放飞的第二只《蝙蝠》沉沉
稳稳地飞去,《天上文学》的感觉是“太巴尔扎克化了”。我的第三只《蝙蝠》用一
种诡谲地曲线飞行,于是又“太魔幻了”。而后又有“太晦涩了”,“太单一了”,
“太哲理化了”,“太食古不化了”,“太荒诞了”,“太平淡了”,“太食洋不化
了”,第四十八只《蝙蝠》是“太杂烩了”。真是句句中的。我记得我还曾把所有的
标点符号涂去,还曾把所有的蝙蝠用“她”,把人用“它”。我当时想如果正投《天
上文学》下怀,发表出来,我就用稿费买几十本,一一将标点添上,把“它”和“她”
改正过来,寄给所有和我说过话或点过头的作家。不管他还记得不记得我。人得有点
勇气,要不然你永远默默无闻,你的才能也就无法得到公正的鉴定。朱元璋要是不敢
造反,谁会请一个放牛老头去当开国皇帝。现代派作家不搞标新立异有几位能名载史
册。你知道我当然又是黄粱一梦,《天上文学》的编辑身居太空。居高临下,高瞻远
瞩,不上我的瘟当。
    窗外的蝙蝠还在星星下自由自在地翻飞。蝙蝠没有眼睛,飞上飞下飞东飞西却自
如至极;人有眼有手写小说,却难于登天。我不知道西方“意识流”、“新小说”、
“荒诞戏剧”之类的作家作品,是如何从巨大的人类僵化思想岩石缝里钻出来的。
    灰蒙蒙雾气渐渐地笼罩了暗紫色的山峦。蝙蝠在昏昏的夜色中翻飞,一日终如影
子似的去了。
    我记得三年前,我就是坐在这儿,默默地良久地望着窗外,然后写下了这段文字。
小说个性了数百遍,《蝙蝠》放飞了四十八只,这段文字却始终不曾更动。或许是因
为每天黄昏都坐在窗前,面对着这景色修改《蝙蝠》吧。
    天色愈发黯然了。苍白的星星在黑色的山峦上无力地忽闪。浑沌的悲哀和感伤如
夜雾一样渗透了我的心胸。似有无数利刃,漫不经心地在我心上划着血淋淋的口子。
我的心只能默默地痛苦地哭泣。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糊涂到把我的生命维系在蝙蝠身上。
蝙蝠这瞎了眼的,兽不象兽鸟不象鸟的东西,又怎能挟起我的事业和理想,自由翱翔
在苍茫的宇宙间呢?
    我象一只迷途的孱弱小羊,恐惧黑暗的降临。我望我又该藏身于鼎沸拥挤热闹繁
华的新街口大街去了。日复一日,我都因忍受不了这凄苍的暮色,骑上我的“努辛难
得”,挤身于那嘈杂人声和灿烂灯火中,妄图在那里获得一点温暖,或者说是妄图借
助异性,鼓噪起血液里的,弗洛伊德先生所谓的利比多。可惜愿望与结果往往背道而
驰。
    你知道局外人说:这并不是我的错。

                                六  凰求凤

    我骑着“努辛难得”又往新街口去。出门后就有一段上坡,是紫金山延伸过来的
山麓。我一边哼哧哼哧地蹬着,一边仰望树缝中闪烁的灯光,幻想着今晚能出现常常
在国产电影中看到的精采艳遇。夜气热烘烘的,脑子里晕晕昏昏,不知怎么就想起了
《诗经》里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依人,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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