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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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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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产。 

  石头抛上了天,总要落地。殷道严问殷元中:“若是你,会怎么办!”遇到这一类的事,殷道严还是信任自己的本家侄子。殷元中满脸的困惑,反问:“叔的意思呢?”殷道严说:“只怕不好回绝,如今到处都在修祠堂。”殷元中说:“也是。上次我到湖南签合同,韶山也修了祠堂。”“再说,祠堂原是村产。镇上也有归还的意思。”殷道严着实有些犯难。“就是。”殷元中帮腔。 

  镇政府的干部早就不愿在那个老祠堂办公了,但一时又凑不齐基建经费盖办公楼,正暗里打了李八碗企业的主意。恰好李八碗人请愿,也就有了做文章的题目。 

  殷元中就给殷道严出主意:山企业出钱给镇政府盖办公楼。祠堂腾出来,还给李八碗。李八碗企业今年的税,镇上全免。这样就三全其美,大家高兴。把这件事做好了,也就多少可以改善殷家跟他们的关系。最要紧的是,李姓人宗族观念抬头,恨外姓人。 

  殷道严一歪嘴,啐掉嘴角的烟屁股,说:“操,要得!” 

  刚说完,又抬起眼看殷元中,心里想:这个侄子,终究不是池中物。 





 
                                 将军镇                   第二十二章 憨包六子
 




  当初镇上鬼也没有想到何寡妇的憨包六子会考上大学。 

  “文革”建新村何寡妇带头闹事,抵制拆迁,猫在她怀里吃奶的,就是这个憨包六子。差一点病死,被何寡妇抱到镇医院遇到将军救下,后来充孝子之职,骑在将军棺木头上的,也就是这个憨包六子。也许就是这些他混沌未开时候的经历,使他后来差不多成为一个异人。 

  憨包六子这个名字是镇街上的人喊起的。 

  “文革”之后,政策松动了些,几个儿子也渐渐大了,有的成了家,何寡妇便到镇街上摆了个小菜摊。早上来,晚上回,憨包六子就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她,跟来跟去地长大了。后来田分到了户,何寡妇便在镇街上租了间屋,带着憨包六子长住下来。憨包六子也就在镇街上上了小学、中学。 

  母子两个在镇上的日子很不风光。虽然在城里人面前很自卑,但对李八碗种菜的乡下人,镇街上的人又觉得自己是城里人。尽管行政上同属小镇,他们觉得自己就是高种菜的同乡一头,称自己是“镇上人”,称他们是“大队的”。就像上海滩上的宁波籍人看江北佬,虽然自己已是涮马桶的,也觉得苏北来的财主是“阿乡”。而上海的江北人一旦见了外省人,又趾高气扬不记得自己其实只是个“小赤佬”或“小赤佬”的后裔。 

  镇上人看得起看不起,何寡妇无所谓,只是专心蹲在自己的小菜摊子后面。憨包六子却欢喜走动。不过他从不惹事,倒是事惹他。他总是跟在一伙镇上的恶少后面,他们到处寻衅生祸,人来了,一哄而散。憨包六子却站在原地发呆,口里念念有词:三块、六块、五块……受害的人抓不着别人出气,又听他在供认,便狠狠地揍他一顿。其实他数的,是其他那些人抛的石头的数量,他一直只是个观察员。挨打时,他只是举起手或弯下腰躲避,并不喊冤,口里依旧念着三块、六块、五块……仿佛要强迫自己记住,类似笑话里的“包袱、雨伞、我”。回数多了大家事后回忆,发现了踢跷:他每回的记录竟是惊人的精确。于是每回,他挨了一顿打之后恶少又再把他打一顿,以阻止他公布他们作恶的记录。但一点用没有,过了身,他又依然故我。他记下的事,永远忘不了,几年的记录,他随时都可以翻出来。到比他长几岁(他自己上学就晚两三年)的男同学结婚的时候,他还能记得那个人在露天场看戏看电影的时候捏了几个女同学,每个捏了几下。他因此总是遍体鳞伤,却又永远不躲不避。 

  大家就叫他憨包六子。 

  憨包六子竟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一年,镇上应届的学生没有一个被大学录取。镇上人说,这就叫吃屎的八字。其实憨包六子读书成绩一向都在上等,只是大家都只认定了他的憨,没有留意就是。 

  进了大学的憨包六子受歧视的境遇并没有什么改观。他学的是工艺美术专业,但他的同学们却爱好诗,成立了许多诗社。没有一个诗社要他,他不写诗。他的专注仍在观察和记录上。本系一个尖子的作品在全省设计大赛上获了头奖,那幅作品是一个宾馆门饰的设计,作者给他标了个题叫“玫瑰门”。的确是玫瑰色的,很华丽,不俗,展出时被置于迎门最显眼的地方。名流和将来的名流、文化官员和非文化官员、懂的人和不懂的人都赞叹不已。 

  憨包六子也去看了,严肃认真地用了一个字,表述他对那个作品的把握。就好像很多年前有一首诗,诗名只有一个字,并因此成为当时凡大学的诗社均极崇拜的杰作。用极简洁的语言表达极复杂的感受一度成为一种时代的风气。憨包六子倒并非受此风气感染,况且那时尚已成历史。他的简洁源于他与生俱来的方式,他用的也是小镇的语言,那个字翻译成书面语言是“女性生殖器”。 

  这引起本校师生的愤怒,觉得是缪斯受了侮辱。憨包六子却有证据,说他见过这位画家画的这个作品的草图,在学校宿舍男厕所的隔板上,旁边还有画家用文字表的决心:让我的利剑深深挺入!只不过草图上先前很写实的分开矗起的大腿,大腿以下臀部的底线和大腿叉口上面小腹部的弧形都作了洛可可式的夸张处理。 

  当着一展厅的人,憨包六子从容不迫,说得有根有据,使正陶醉在赞誉中的画家无地自容。 

  画家是学校里的偶像,有许多女校友仰望。他跟憨包六子同一间寝室,憨包六子因此非常精确地晓得他同多少位女校友有过爱情,精确到他同那些女校友接吻、抚摸和做爱的次数。 

  憨包六子作这类观察和统计平时并不公布,也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在关键时刻却让人猝不及防。 

  起先,大家觉得这是出于一个小地方人的狭隘和歹毒,画家所以被女校友包围,还因为他有钱。课外他承揽了省城许多商场和广告公司的装潢设计业务。但憨包六子却似乎并不是一个对金钱感兴趣的人。寒暑假,许多人都在马路边上去摆“家教”摊子,或者四处去张贴“需要懂英语,会拉提琴的男保姆吗”之类广告,憨包六子却始终无动于衷。按说他对金钱应该是有渴望的。 

  后来大家又猜测也许是出于失意者的自卑与忌妒。班上有个女同学,有天上午被校保卫部的人从地方上公安局领回学校。头天夜里,她被查夜的警察在宾馆的床上抓住。审问的结果,她是被那位跟她睡觉的什么公司的董事长包了月的。这在学校里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让人注意的倒是在总结她的堕落的原因时,憨包六子指出的一个事实:她是头一个被画家抛弃的女朋友。大家就哗然,原来憨包六子爱过前任校花,还真看不出来,这样一副土地怪的尊容。但是等校方作出将那个女同学除名的决定,却又没有看出憨包六子有什么黯然的表示。事实上,憨包六子对所有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从没有什么温情的表示。他仅仅是指出这个事实和那个事实,自己则永远是超然物外的,像是一架没有情感的仪器。他作那些观察和统计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习惯甚至天性使然。除此之外,他自己的生活则一塌糊涂。常常早上起来,半天找不到自己的鞋子,穿裤子的时候才碰巧发现鞋子原来裹在裤腿里。满是泥浆和恶臭的鞋子连同裤子一起在枕头底下压了一个夜晚。他成天不声不响,反应迟钝,举止木讷,绝对是个弱智者。但他的那些观察和统计却惊人的清醒和精确,以至使人在任何场合做任何不便张扬的事情的时候,总会感到有双白多黑少的团圆睁而呆滞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因而不寒而栗。 

  这使大家又嫌恶他。又在心里对他怀着莫大的疑惧,这疑惧又加重了嫌恶。 

  憨包六子却遭了车祸。那天他到校门外的邮局去给镇上的老娘寄信,说他这个星期要回镇上过端午节——那一天正是星期天。正在下着暴雨,憨包六子从来没有雨伞,把信塞进马路边的邮筒转身就埋头往校门里跑,正撞上一辆接包月女学生出门的摩托车。 

  憨包六子后来被送进医院抢救。诊断结果说:不会死,但可能成植物人。 

  接到信的那几天,何寡妇没有摆菜摊,在家准备着,等着憨包六子回来过星期天。大学四个年头,憨包六子没有几次事先来信说他要回来过星期天。却等来了坏消息。 

  但学校有许多人觉得心头一阵轻松,虽然说不上怎样的皆大欢喜。 

  那轻松却并没有持续好久,画家有一次同一个刚认识的女模特做爱的时候,忽然发现身子底下躺着的是憨包六子。画家怪叫了一声,从此不再振作。出了这件事之后,学校里以至后来的小镇上,人们从各个晦暗暧昧的角落,都常常会猛然看见迟钝木讷的憨包六子那双白多黑少的团圆睁而呆滞的眼睛。 






  憨包六子没有成植物人,但出院后退学回了小镇。成天没有事,就到处走动。他吃饭穿衣不像先前那样方便,人却是更见奇异了。他像先前一样从不搀和任何事情,但哪个地方一旦有事,就总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到他的影子。他不同任何人交谈。偶尔出声,只是唧唧哝哝的自言自语。这些自言自语的内容都很可怕,不是一些阴暗晦涩的判断,就是一些很不吉利的预言。比如他常站在镇街口那棵老樟树底下(先前将军常站的地方),对面是江南制药厂在镇上开的门市部,看着那些五光十色的药品广告,口里念念有词:“蜂王浆是泡红糖,人参精是党参汤,庆大霉素是蒸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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