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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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二记-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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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贫穷,一亩田地也无。果然是: 

         浑身是艺难遮冷,满腹文章不疗饥。 

少年有父母的时节,还是父母撑持,不意二十岁外,丧门、吊客星动,两月 

之间,连丧双亲。甄龙友守着这个空空的穷家恶业,好生难过。亏他挨过三 

年,丧服已满,幸得父母在日,娶得一个妻子葛氏,这葛氏甚是贤惠。大抵 

穷秀才,最要妻子贤惠,便可以无内顾之忧,可以纵意读书;若是妻子不贤 

惠,终日要料理家事,愁柴愁米,凡是米盐琐碎之事,一一都要经心,便费 

了一半读书工夫,这也便是苦事了。甄龙友妻子贤惠,不十分费读书工夫, 

也是便宜之处。但家道极穷,究竟支撑不来。你道一个极穷的人,本难过活, 

又连丧了双亲,岂不是苦中之苦、穷外之穷?始初便勉强撑持,靠着妻子绩 

麻度日,后来连绩麻也救不及了。从来道,人生世上,一读了这两句书,便 

有穷鬼跟着,再也遣他不去。龙友被这穷鬼跟得慌,夫妻二人计较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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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此贫穷,实难存济,不如开起一个乡馆来,不拘多少,得些束■ ,将来以为 

   日用之费,强如一文俱无,靠绩麻过日,有一餐没一餐的。”甄龙友道:“吾 

  妻言之甚是有理,但我这般后生年纪,靠做乡学先生过日,岂是男儿结果之 

  场?”葛氏道:“目今贫穷,不过暂救一时之急,此是接济之事,岂是结果 

  之场?况做乡学先生,虽不甚尊,还是斯文体面,不曾损了恁的。”甄龙友 

  一生好为戏谑之语,便道:“昔老儒陈最良说得好,要‘腰缠十万,教学千 

  年,方才贯满’。这斋村学钱不知攒了几年,方才得有受用哩。”遂依葛氏 

  之言,写了一张红纸,贴于门首道:“某日开学,经、蒙俱授。”过了数日, 

  果然招集得一群村学童,纷纷而来。但见: 

            一群村学生,长长短短,有如傀儡之形;数个顽皮子,吱吱哇哇,都似虾蟆之叫。打的打, 

        跪的跪,哭啼啼,一殿阎王拷小鬼;走的走,来的来,乱嚷嚷,六个恶贼闹弥陀。吃饭迟延, 

        假说爹娘叫我做事;出恭频数,都云肚腹近日有灾。若到重阳,采两朵黄花供师母;如逢寒食, 

        偷几个团子奉先生。 

       话说甄龙友教了数十个村孩童,不过是读“赵钱孙李”之辈。后来有几 

  个长大些的,读 《论语》,甄龙友教他读到“郁郁乎文哉”,那村孩童却读 

  作“都都平丈我”。甄龙友几番要他读转“郁郁乎文哉”,村孩童再三不肯 

  道:“原旧先生教我读作‘都都平丈我’。”甄龙友只得将他来打了几下。 

  村孩童哭将回去,对父亲道:“先生差读了书,反来打我。”父亲大以为怪, 

  说先生不会读书,不曾识字,怎生把“都都平丈我”差读作“郁郁乎文哉”, 

  是一字不识的村牛,怎好做先生误人家儿子?因此叫众学生不要去从这个不 

  识字的先生。这一群学生就像山中猴狲一般,都一哄儿散了。甄龙友大笑, 

  提起笔来,做四句口号道: 

             “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 

             “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 

  又做四句道: 

            世情宜假不宜真,若认真来便失人。 

            可见世间都是假,一升米麦九升尘。 

       话说甄龙友自失散村学童之后,没得猴狲弄,夫妻二人计较道:“不如 

  出外穿州傍府,干谒王侯,以图进取之计。或去谒见钦差识宝苗老大人,得 

  他些分例钱赍助也好。”探听得兵部尚书宇文价是父亲故交,正在得时之际, 

  尽可吹嘘进步。遂整顿行装,不免将破衫衿彻骨捶挑洗起来,要望临安进发。 

  正是: 

            欲尽出游那可得,秋风还不及春风。 

       话说甄龙友别了葛氏,取路到于临安地面,寻个店家,安顿了行李,把 

  破衫整了一整,到兵部尚书门首,投递了名帖。宇文价见是故人之子,又闻 

① 束■——古时送给教师的报酬。■,干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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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他广有才名,心中甚喜,倒屣而迎 ,待以茶酒,遂谈论了半日。甄龙友搔着 

  痒处,不觉倾心吐胆,出经入史,词源滚滚,直说得宇文价手之舞之,足之 

  蹈之。甄龙友见宇文价得意,一发说得惊天动地。那宇文价是个重贤之人, 

  见甄龙友大好才学,遂深相敬重,引为入幕之宾,就留他住于宅子之内读诵 

  书史。正是: 

             酒逢知己频添少,话若投机不厌多。 

        话说甄龙友有了这个安身之地,便放心放胆,就写封家书回去,寄与妻 

  子免得记念。那妻子拆开书来看了,知得丈夫有了安身之处,放落了这条肠 

  子,自在家间绩麻过日不题。却说宇文价得了甄龙友,言无不合,结为相知 

  契友。那甄龙友与宇文价谈论之暇,便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间,凡庵观院宇, 

  无不游览,以畅其胸中之气。有兴的时节,便提起笔来,或诗词赞颂,题于 

  壁子之上。一日,走到大石佛寺观看,那石佛寺像,原是秦始皇缆船之石。 

  宋宣和年间,僧人思净未曾出家之时,见了此石祷祝道:“异日出家,当凿 

  此石为佛像。”后来出家妙行寺,遂凿此石为半身佛像,饰以黄金,构为殿 

  宇,遂名为大石佛寺。甄龙友来到此寺,一进山门,看见四大金刚立于门首。 

  提起笔来集 《四书》数句,写于壁上道: 

                               ② 
             立不中门,行不履阈 ,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已。 

  走进殿上,参了石佛,又提起笔来做四句道: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金刚努目,所以降伏四魔。 

  寺中和尚因见他写作俱高,就留他素斋延款,谈论些佛法大意。甄龙友又似 

  搔着他的痒处一般,说了《金刚》,又说《楞严》;说了《圆觉》,又说《华 

  严》,却似个积年登坛讲经的老和尚一般。寺僧甚是敬重。正在谈论之际, 

  壁角边忽然走出一只雌鸡来。甄龙友见了,问这和尚道:“怎生寺中畜养雌 

  鸡?”和尚道:“是老师父吃药,要鸡子蒸药吃。”甄龙友道:“我生平不 

  喜吃斋把素,上人何不杀此鸡为馔。”和尚道:“相公高才,若做一篇好颂, 

  贫僧便杀鸡为馔。”甄龙友道:“此亦何难。”因走笔而成一篇颂道: 

             头上无冠,不报四时之晓。脚跟欠距,难全五德之名。不解雄先,但张雌伏。汝生卵,卵 

        复生子,种种无穷。人食畜,畜又食人,冤冤何已!若要解除业障,必须割去本根,大众煎取 

        波罗香水,先与推去头面皮毛,次运菩萨慧刀,割去心肠肝胆。咄!香水源源化为雾,镬汤滚 

        滚成甘露,饮此甘露乘此雾,直入佛牙深处去,化生彼国极乐土。 

  甄龙友做完这篇颂子,寺僧看了大乐道:“鸡得此颂,死亦无憾矣。”遂杀 

  鸡为供,宾主极欢而散。 

        那时西湖上有个诗僧,名唤惠崇,自负作诗,有“河分冈势断,春入烧 

① 倒屣 (xǐ,音喜)而迎——古人家居脱鞋席地而坐,因急于迎客而把鞋子穿倒。后用以形容对来客的热 

情欢迎。 

② 履阈 (yù,音玉)——走出门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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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痕青”之句。甄龙友道:“这和尚好偷古人诗句,‘河分冈势’是司空曙的 

  诗, ‘春入烧痕’是刘长卿的诗,尽将古人诗句偷来,还自负作诗,岂不可 

  笑!”遂作诗一首以嘲笑道: 

            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 

            不是师偷古人句,古人诗句犯师兄。 

       又有一个闽人修轸,以太学生登第,榜下之日,娶再婚之妇为妻。甄龙 

  友在宇文价座上饮酒,众人一齐取笑此事。龙友就做只《柳梢青》词儿为戏 

  道: 

            挂起招牌,一声喝采,旧店新开。熟事孩儿,家怀老子,毕竟招财。当初合下安排,又不 

        是豪门买呆。自古人言,正身替代,现任添差。 

       又有一个孙四官娶妻韩氏,小名娇娘。这娇娘自小在家是个淫浪之人, 

  与间壁一个人通奸。孙四官儿娶得来家,做亲之夕,孙四官儿上身,原红一 

  点俱无,云雨之间,不费一毫气力。孙四官儿大怒,与娇娘大闹。街坊上人 

  得知取笑。甄龙友做只词儿,调寄《如梦令》: 

            今夜盛排筵宴,准拟寻芳一遍。春去已多时,问甚红深红浅。不见,不见,还你一方白绢。 

  众人闻了此词,人人笑倒。那时圣驾飨景灵宫,太学、武学、宗学诸生都在 

  礼部前迎接圣驾。甄龙友闻知圣驾到来,诸生迎接,特特走去一看风景。那 

                                                                          ①         ② 
  太学中有的诸生,年久岁深,不得出身,终年迎接圣驾,岁靡朝廷廪禄 。 

  龙友又做了十七字诗以讥诮道: 

            驾幸景灵宫,诸生尽鞠躬。头乌衣上白,米虫。 

  此诗传闻开去,人人说甄龙友轻薄,都称他为永嘉狂生。 

       那时临安有个呆道僧,衣衫蓝缕,似疯狂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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