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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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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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烦躁不安,满身流苏,肌腱画得那么逼真,鼻孔鼓着,呈洋红色,往外喷气,
穿透这鼻息的是系着三角旗、矛尖朝下的长枪;高擎的马刀,把天空和晚霞分割成
条条块块;那里,在背景上(因为每幅油画都有背景),在黑马的后腿之间,紧贴
地平线的是一座平和的小村落。炊烟袅袅,矮墩墩的农舍,干草的屋顶,布满苔藓
的墙;在农舍里,贮存着漂亮的、准备来日大显身手的坦克,到那时,它们也将进
入画面,在魏克塞尔河堤坝后面的平原上长驱直入'注',有如夹在重甲骑兵之间的
小马驹。
    快到符沃茨瓦维克时,迪克尔霍夫用手指弹了弹科尔雅切克的上衣说:“请告
诉我,符兰卡,在多少多少年以前,您有没有在施韦茨一家锯木厂干过活,后来把
厂子烧了?”科尔雅切克很费力地摇头,仿佛得了硬脖症,同时使自己的眼睛流露
出忧伤和倦意。见了这样的目光,迪克尔霍夫就不再问下去了。
    布格河在莫德林与魏克塞尔河汇合。“拉道纳”号拐进布格河时,科尔雅切克
同全体筏夫一样靠在船栏杆上,朝河里牌了三口唾沫。迪克尔霍夫拿着一根雪茄站
在他身旁,问他借个火。这个词儿,火柴这个词儿,像一个寒噤从科尔雅切克背脊
上直流下去。“伙计,我只是问您借个火,用不着脸红嘛。难道您是个大姑娘吗?”
    他们已经过了莫德林,这时,科尔雅切克脸上的红晕方消。这并非羞惭的红晕,
而是他在锯木厂放的那场大火映照在他脸上经久未消的余晖。
    “拉道纳”号在布格河逆水上行,穿过连接布格河与普里皮亚特河的运河,经
普里皮亚特河进入第聂伯河。在莫德林到基辅这一路上,科尔雅切克—符兰卡和迪
克尔霍夫之间再也没有进行过交谈可供复述。在拖轮上,筏夫们之间,烧火工与筏
夫之间,舵工、烧火工和船长之间,船长与经常更换的领水员之间,自然发生过一
些据说是男子汉之间通常出现的那种事情,也许当真如此此。我可以想象出卡舒口
筏夫同那个舵工之间的争吵,他是什切青人,或许由于他而酿成一次反叛:在船上
厨房里举行了会议,抽签选出首领,下了口令,还磨快了短剑。
    撇开这个不谈吧。那里既没有进行政治性的争论或德国人与波兰人之间的械斗,
也没有由于社会不平酿成严重的暴动而耸人听闻。“拉道纳”号添足了煤,继续它
的航程,有一次(我想,那是刚过了普沃茨克),船撞到了沙洲上,但是它靠自己
的动力摆脱了。船长巴布施,新航道人,同一名乌克兰领水员激烈地争吵了几句。
就是这些,在航行日志上再无别的记载。
    倘若非得让我写一本科尔雅切克的思想日志,或者锯木厂老板迪克尔霍夫的内
心世界日记的话,倒是可以有好几种写法,而且惊险动人。嫌疑,证实,犹豫,几
乎同时迅速地消除了犹豫,如此等等。他们两个都胆战心惊。迪克尔霍夫比科尔雅
切克害怕得更厉害,因为现在是在俄国境内。迪克尔霍夫可能同当年可怜的符兰卡
一样,被人从甲板上推落河里,或者,到了基辅以后,在木材堆积场上,由于它面
积极大,一望无际,一个人进了这样的迷宫,很容易失去他的护卫天使,迪克尔霍
夫可能由于巨木堆突然崩塌,难以阻止,终于被压倒而丧生。也可以写他如何遇救
脱险。他被一个名叫科尔雅切克的人搭救。此人先把锯木厂老板从普里皮亚特河或
布格河里捞起来,然后在基辅那个没有护卫天使的木材堆积场上,当巨木像雪崩似
的倒塌时,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迪克尔霍夫拽了出来,使他幸免于难。那将是多么
动人的一幕啊,如果我现在可以这样向你叙述的话:那个被淹得半死不活的或者险
些被碾成菌粉的迪克尔霍夫,虽然呼吸还十分困难,眼睛里还存留着死神的阴影,
却立即凑到假符兰卡的耳边悄悄地说:“谢谢,科尔雅切克,谢谢!”随后,在必
要的停顿之后,又说,我们之间恩怨相抵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们客客气气,可有些干巴巴,尴尬地微笑着,互相看着对方泪珠闪闪的男子
汉的眼睛,畏畏缩缩地握了握对方长有老茧的手。
    这种场面,可以在仇家解怨的影片上看到,如果导演不乏才思,又让两个仇人
结成伙伴,历尽艰难曲折,干出千百桩冒险事来,再加上演技精湛,摄影上乘,那
就更使观众如醉如痴了。
    但是,科尔雅切克既没有机会把迪克尔霍夫淹死,也没有把他从滚落的巨木这
死神的魔爪下营救出来。迪克尔霍夫盘算着自家公司的赚头,在基辅买下了木材,
监督工人把木材扎成九个木筏,同往常一样,用俄国货币预支给筏夫们相当一笔定
钱,随后上了火车,经华沙、莫德林、德意志艾拉乌、马林堡、迪尔绍,回到他的
公司。公司的锯木厂坐落在克拉维特尔船坞和席哈乌船坞之间的木材港。
    在我让筏夫们辛苦几个星期从基辅顺流而下,经过大小河流、运河,最后进入
魏克塞尔河以前,我先要考虑,迪克尔霍夫是否已经确有把握地认出了符兰卡就是
纵火犯科尔雅切克。我可以说,只要这位锯木厂老板坐在这个不怀恶意、为人随和、
尽管孤僻褊狭却仍受大家喜爱的符兰卡身边,他就不希望这个旅伴是那个胆大包天、
为非作歹的科尔雅切克。直到他坐上了火车车厢的软席,他才放弃了这一希望。火
车到达他的目的地,但泽车站(现在我才把这个地名讲了出来),迪克尔霍夫已经
打定了自家的主意。他让人把行李扛上马车,拉回家去,自己空身一人,精神抖擞
地到附近设在维本瓦尔的警察局去。他跳上石阶,走进大门,细心寻找,很快找到
了那间办公室,室内的布置显出客观公正之貌。迪克尔霍夫作了一个仅限于陈述事
实的扼要报告。锯木厂老板不是控告,仅仅请求警察局调查一下符兰卡是否就是科
尔雅切克,警察局一口答应。
    在木筏载着芦苇棚和筏夫们沿河而下的几星期内,许多有关的官厅填写了一份
又一份证明材料。有西普鲁士第某某野战炮兵团列兵约瑟夫·科尔雅切克的服役档
案。这个品行不良的炮兵曾被关过两次禁闭,原因是喝得烂醉,大喊半是德文半是
波兰文的无政府主义口号。相反,下士符兰卡曾在朗富尔的第二轻骑兵近卫团服务,
在他的档案里并没有发现这种污点。符兰卡表现出色,他身为营部传令兵,在演习
时给王储留下了良好印象,并得到一枚铸有王储头像的塔勒'注'作为赏赐。这位王
储口袋里总是带着这种银币。可是,在下士符兰卡的服役档案里却没有提到这一塔
勒的赏钱,而我的外祖母则大喊大哭地说确有其事,那是当她和她的哥哥文岑特被
传去审问的时候。
    她不仅用这一塔勒的赏赐来证明纵火犯的罪名是诬陷不实之词。她还可以拿出
文件来证明,约瑟夫·符兰卡早在一九○四年就已经参加了但泽下城的志愿消防队,
到了冬天,在筏夫们暂时歇业的几个月内,他当了消防队员,救过大大小小的几次
火灾。还有一份材料证明,一九○九年,特洛伊尔的铁路主要工程段发生大火,消
防队员符兰卡不仅扑灭了火灾,而且救了两名机修徒工。被请来作证的消防队队长
黑希特也谈了类似的内容。据审讯记录所载,黑希特说:“救火的人岂能是纵火犯!
霍伊布德的教堂失火时,他一直在救火梯上,这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从灰烬和火
焰里升起一只长生鸟,它不仅扑灭了火,这场人世间的大火,而且还给我主耶稣解
了渴。我直言相告:谁要把这个头戴消防队员防护帽,有优先通行权,受保险公司
宠爱,口袋里总是有劫后余灰(也许是他救火时掉进口袋的,或者是他捡来作为辟
邪物)的人,谁要把他,把这只壮美的长生鸟说成是大红公鸡'注'的话,谁就不得
好报,该用磨石挂在这种人的脖子上……”
    读者将会看到,志愿消防队队长黑希特是一个能言善辩的神甫。在对科尔雅切
克一符兰卡一案调查期间,他每逢星期日,便站在朗加尔滕的圣巴巴拉教区教堂的
布道坛上讲着同样的话,把他对该进天堂的消防队员和该下地狱的纵火犯所作的比
喻,喋喋不休地灌到他的教区信徒的耳朵里去。
    可是,调查该案的警察局刑事官员并不到圣巴巴拉教堂去,而且,长生鸟这个
比喻,在他们耳朵里非但不能证明符兰卡无罪,反倒成了一个冒犯当今的大不敬的
词儿,因此,符兰卡当志愿消防队员的活动,结果反而露出了蛛丝马迹。
    不少锯木厂的证明,这两个人出生地的证明,都陆续取到。符兰卡诞生在图赫
尔,科尔雅切克是在托恩生的。老筏夫和两家远亲的证词中,有细微的不一致处。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调查已经有了眉目。这时,大木筏恰好到了帝国境内,一过
托恩,便受到暗中监视,筏夫们上岸,也有人盯梢。
    过了迪尔绍,我的外祖父才注意到有人盯梢。他已经料到了。这当口,可能由
于一种近乎消沉的懒散怠情,他并未在莱茨考和凯泽马克之间设法脱逃;这个地段,
他了若指掌,加上器重他的筏夫们的帮助,他还有可能逃之夭夭。一过艾因拉格,
木筏互相碰撞,缓慢地漂入死魏克塞尔河。一艘单桅渔船,贴着木筏驶来,甲板上
有多少人哪!它越是不想引人注目,却反倒更引人注目。刚过普莱能村,从岸边芦
苇丛中钻出两艘海港警察局的摩托艇,划破死魏克塞尔河越来越咸的、宣告港口将
到的河水,在两岸之间来回穿梭。通往霍伊布德的桥那边,穿蓝制服的警察布置了
警戒线。一眼望去,克拉维特尔船坞对面的木材堆积场,几个较小的船坞,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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