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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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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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戒线。一眼望去,克拉维特尔船坞对面的木材堆积场,几个较小的船坞,越来越
宽、向莫特劳河突出的木材港,各家锯木厂的装卸码头,有本厂职工在等候的码头,
处处都有穿蓝制服的警察。唯独河对岸席哈乌一带没有,那边旌旗林立,那边正发
生着别的事情。那边大概是有什么船下水,那边人头挤挤,海鸥乱飞,那边在庆祝
——是为我外祖父举行庆祝会吗?我的外祖父看到木材堆遍布穿蓝制服的警察,看
到两艘汽艇越来越预兆不祥地驶来,把恶浪掀上木筏,他才明白了花费偌大的费用,
布下天罗地网,是专为收拾他的。到了这时,昔日的纵火犯科尔雅切克的心才觉醒
了。他这才唾弃了温和的符兰卡,脱下志愿消防队员符兰卡这张人皮,大声而毫不
结巴地宣布同口吃的符兰卡一刀两断,并开始逃跑。他从一个木筏跑到另一个木筏,
在这宽阔而摇晃的平面上奔跑,光着脚在这粗糙的木排上奔跑,从巨木到巨木,在
木筏上向席哈乌跑去。那里,旌旗迎风招展,一条船停在船台上,龙骨已浸在水里;
那里,没有人在喊符兰克或科尔雅切克,正在做精彩的演讲:我把你命名为陛下的
轮船“哥伦布”号,直航美国,排水量四万吨以上,三万马力,陛下的轮船,一流
的休息厅,二流的大餐厅,大理石体育馆,图书阅览室,直航美国,陛下的轮船,
稳定器,散步甲板,“天佑汝,头戴胜利花冠”'注',船首的本上海港旗帜,海因
里希亲王'注'站在舵轮旁。而我的外祖父却光着脚,几乎脚不沾圆木地向铜管乐队
奔去。有这等君主的国民啊,他从一个木筏跑到另一个木筏,国民向他欢呼,“天
佑汝,头戴胜利花冠”,汽笛齐鸣,所有船坞的汽笛,停泊在港内的轮船、拖轮和
游艇的汽笛,“哥伦布”号,美国,自由,还有两艘汽艇,其乐无穷、疯疯癫癫地
在他身边飞驰,驶过一张又一张木筏,陛下的木筏截断了他的去路,真是败人兴致。
他正要姿势优美地一跃而过,却又不得不停下来,孤单单站在一张木筏上。他已经
看到了美国,这时,两艘汽艇打了横,他别无去路,只好跳水——有人看到我外祖
父在泅水,向一张朝莫特劳河漂浮的木筏游去。由于有那两艘汽艇,他不得不潜水,
由于有那两艘汽艇,他不得不永远待在水下。木筏在他头顶上漂浮,而且不再停留,
一张木筏再生一张新的:你的木筏所生的木筏,一张又一张,永世不竭:木筏'注'。
    两艘汽艇停了发动机。一双双严酷无情的眼睛搜索着水面。可是,科尔雅切克
一去不复返了,他告别了铜管乐,汽笛,船上的钟,陛下的船,王储海因里希的命
名演说,陛下的疯狂乱舞的海鸥,告别了“天佑汝,头戴胜利花冠”以及为陛下的
轮船从船台下水时润滑用的陛下的软肥皂,告别了美国和“哥伦布”号,钻到了再
生不竭的木筏底下,逃脱了警察局的追捕查究。
    我外祖父的尸体始终没找到过。他是死在木筏底下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然而,正是为了深信不疑,我还得把有关他奇迹般地获救的各种传说照录不误。
    其一是说,他在木筏底下找到了两根木头间的一个窟窿;从下面看,大小正好
使他的口、鼻露在水面上。从上面看,这个窟窿却很小,尽管警察检查木筏,甚至
搜遍了木筏上的芦苇棚,一直折腾到深夜,还是没有发现它。后来,借着黑夜沉沉
——传说如此,他随波漂去,虽然筋疲力尽,但仍有几分运气,漂到了莫特劳河另
一岸,上了席哈乌船坞的码头,躲在废铁堆存场上,后来,可能得到希腊水手的帮
助,上了那几艘积满污垢的油船里的某一艘。据说,那些船向来就是逃亡者的避难
所。
    另一说云:科尔雅切克是个游泳好手,肺活量超过常人,他不仅在木筏底下潜
泳,而且潜过极宽的莫特劳河,幸运地抵达对岸席哈乌船坞的码头,毫不引人注意
地混到造船工人中间,最后混到狂热的群众中间,同他们一齐高唱“天佑汝,头戴
胜利花冠”,还听了王储为陛下的轮船“哥伦布”号命名的讲演,拼命鼓掌。下水
典礼结束,他穿着半干湿的衣裳,随着人群,挤下码头。第二天——在这一点上,
一二两种获救说是一致的——他成了一名偷渡的乘客,上了臭名昭彰的希腊油轮中
的一艘。
    为完整起见,还得讲一讲第三种荒诞不经的传说。据云,我的外祖父像一块漂
浮的木头,被河水送进了公海,几名博恩扎克渔夫一见,马上把他打捞上来,在三
海里区域外,把他交给了一艘瑞典深海渔轮。在瑞典船上,他像奇迹一般慢慢复元,
并到了马尔默,如此等等。
    这些全都是无稽之谈,乃渔夫们编造的虚妄故事。还有那些目击者(在全世界
的海港城市都有这种不可信的目击者)的叙述,我也同样一笑置之。他们说,第一
次世界大战过后不久,在美国布法罗见到过我的外祖父。据说他改名为乔·科尔奇
克,做从加拿大进口木材的生意,是几家火柴厂的大股东,火灾保险公司的创始人。
他们把我的外祖父描绘成一个孤独的亿万富翁,坐在摩天大楼里一张巨大的写字台
后面,每个手指都戴有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正在训练他的保镖,这些人一色
消防队员制服,都会唱波兰文歌曲,以长生鸟卫队而遐迩闻名。



  

 


                               飞蛾与灯泡

    一个男人,离弃一切,漂洋过海,到了美国,发财致富。关于我的外祖父,我
想,谈这些也就够了。至于他现在用的是波兰名字戈尔雅切克,还是卡舒贝名字科
尔雅切克,或是美国名字乔·科尔奇克,那就不管它了。
    敲着一面简易的、随便在哪个玩具店和商店都可以买到的铁皮鼓,询问那条被
一张接一张、一直排到天边的木筏布满了的河流,真是困难重重。然而,我还是敲
着鼓,问遍了木材港,问遍了在河湾里颠簸、被芦苇缠住的浮木,比较省力地询问
了席哈乌船坞、克拉维特尔船坞、许多大半只修不造的小船坞的船台、车辆厂的废
铁堆存场、人造黄油厂散发腐臭味的椰子果堆栈以及在这类地方凡我所知的任何阴
暗角落。他准是死了,并没有回答我。他对皇帝的轮船的下水典礼,对船只从下水
起往往历时数十年的兴衰过程全然不感兴趣。我这里指的是“哥伦布”号的兴衰史,
它一度被称为船队的骄傲,当然是航行美国的,但后来沉没了,或者是自行凿沉的
'注',也许又被打捞起来,翻修一新,再度命名,也许被拆成了废铁一堆。它,
“哥伦布”号,可能仅仅是潜入了水中,仿效我的外祖父,时至今日,这艘四万吨
的巨轮,连同它的餐厅、大理石体育馆、游泳池和按摩室,犹在菲律宾海域或埃姆
登港海底六千米深处东游西逛;这些情况,可以在《韦尔》'注'或《船舶年鉴》中
读到——依我看,第一艘或第二艘“哥伦布”号是自己凿沉的,因为船长不愿忍受
某种与战争有关的耻辱而苟活下去。
    我把木筏的故事念了一段给布鲁诺听,然后提出了我的疑问,请他作客观的答
复。
    “死得绝妙!”布鲁诺如醉如痴地说,并立即动手用线绳把我那淹死的外祖父
的形象编织出来。我不由得对他的答复感到满意,并放弃了去美国捞一份遗产的轻
率念头。
    我的朋友克勒普和维特拉来探望我。克勒普带来了一张两面都是金·奥利弗演
唱的爵士乐唱片,维特拉忸忸怩怩地递给我一个拴在桃红色缎带上的巧克力鸡心。
他们做出各种丑态,拙劣地模仿我的习作中的场面。为了使他们高兴,我就像每逢
探望日那样,露出一副心情愉快的面孔,甚至对于沉闷透顶的笑话也报以微笑。就
这样待了一会儿,在克勒普开始他那套老生常谈,讲什么爵士乐与马克思主义的关
系之前,我抢先讲述了我的故事。事情发生在一九一三年,一个男人在别人开枪射
击之前钻到一张再生不竭的木筏底下,不再浮上来,甚至连他的尸体也没有找到。
    我随随便便地、装出厌烦的样子问他们。克勒普一听,沮丧地转动他那肥胖的
脖子上的脑袋,解开钮扣,复又扣上,一边做起游泳动作,仿佛他自己正待在木筏
底下。末了,他摇摇头对我的问题不予回答,推说现在刚过中午,时间尚早,来不
及考虑。
    维特拉直挺挺地坐着,翘起大腿,小心翼翼地不弄皱裤子的折缝。他像身上那
条细条纹裤一样,露出那种唯独他和天堂里的天使才有的古怪的傲慢神情说:“我
待在木筏上面。木筏上面真惬意。蚊子叮我真讨厌。——我待在木筏底下。木筏底
下真惬意。没有蚊子叮我真舒服。我想,如果不打算待在木筏上面让蚊子咬的话,
生活在木筏底下也满不错。”
    维特拉停顿片刻——这是他屡经试验证明颇有效果的一招,同时打量着我,像
往常要扮出一副猫头鹰的相貌时那样,扬起天生就很高的眉毛,像演戏似的用尖厉
刺耳的声调说:“我设想,这个淹死的人,这个木筏底下的人,如果不是你的外祖
父,也是你的舅公。他之所以死去,是由于他觉得身为你的舅公,对你负有义务;
如果他是你的外祖父,他就更加觉得对你负有义务;因为再没有别的事情比一个活
着的外祖父更使你感到他是个累赘了。所以,你不仅是你舅公的谋害者,而且是你
外祖父的谋害者!可是,就像所有真正的外祖父所爱干的那样,你的外祖父也要多
少惩罚你一下,不让你这个外孙心满意足,不让你高傲地指着一具淹死者肿胀的尸
体说出这样的话来:看哪,我淹死的外祖父。他是一位英雄!在他们追捕之下,他
宁肯跳水,也不肯落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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