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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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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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不到。我可不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走,即使那个医生说上十次,而所有的医生也都
这么讲。那种信尽管让他们写下去好了。他们肯定没有自己的孩子。”
    玛丽亚坐在桌子前,像每天晚上那样把食品印花贴到裁开的报纸上。她抬起头
来说:“你放心好了,阿尔弗雷德。你这样讲,好像这件事同我无关似的。不过,
如果他们说,今天就得采取这种办法的话,我真不知道究竟怎么办才对。”
    马策拉特用食指指着那架自从我可怜的妈妈死后再也没有发出音乐声来的钢琴,
说:“阿格内丝决不会这样做,也不允许这样做!”
    玛丽亚瞧了一眼钢琴,耸起了肩膀,直到说话时才重新放下来:“这自然啰,
她是他的母亲,一直希望他会好转。可你已经看到了,他好不了,到处受人欺侮,
不知怎么去活,也不知怎么去死!”
    
 
    贝多芬的肖像始终悬在钢琴上方,他阴沉地打量着阴沉的希特勒。难道马策拉
特从贝多芬的肖像汲取了力量不成?“不!”他吼道,“决不!”他一拳捶在桌子
上,捶在湿的、黏手的贴有印花的纸上,让玛丽亚把疗养院管理处的信递给他,读
着读着读着读着,接着把信撕碎,把碎片扔到面包印花、肥肉印花、食品印花、旅
行印花、重劳工印花、特重劳工印花之间,扔到怀孕的母亲和喂奶的母亲的印花之
间。尽管奥斯卡多亏了马策拉特才没有落到那些医生的手心里去,但他从此以后便
看出这么一件事——而且直到今天还看出来——只要玛丽亚一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就会看到一座漂亮的疗养院,它坐落在最佳的山区空气中,院里有明亮的、亲切
的、现代化的手术室。在手术室加软垫的门前,腼腆然而充分信任地微笑着的玛丽
亚把我交给了一流的医生。他们同样唤起别人信任地微笑着,他们放在白色的、消
过毒的工作服后面的手里却拿着一流的、唤起信任的、立即生效的针管。如此说来,
众人都离弃了我,每当马策拉特想要在帝国卫生部的来函上签字时,唯有我可怜的
妈妈的阴影使他的手指动弹不得,多次阻止了我这个被离弃的人离开这个世界'注'。
    奥斯卡并非不知感恩的人。我的鼓犹在。我的声音犹在。读者诸君了解我同玻
璃对阵时的全部战果,但我的声音不能向诸君显示什么新玩艺儿,诸君中间某些喜
欢变变花样的定会觉得乏味。可是,对我来说,奥斯卡的声音是我的存在的证明,
永远新鲜的证明,这一点是我的鼓所不及的。只要我还能唱碎玻璃,我就存在着,
只要我的定向呼吸还能夺走玻璃的呼吸,生命就还在我身上。
    那时候,奥斯卡唱得真多。他唱得多是出于绝望。每当我很晚很晚离开圣心教
堂的时候,我总要唱碎点什么。我朝家里走去,从不寻找特殊的目标,而是挑选了
一间灯光没有完全挡住的复斜式屋顶阁楼的窗户,或是一盏为防空涂成蓝色的闪闪
烁烁的路灯。每次上教堂以后,我总要另选一条回家的路。这一回,奥斯卡穿过安
东·默勒路去马利亚街。那一回,他沿乌法根路而上,绕过康拉德学校,让学校的
玻璃大门当啷响,随后走过帝国殖民区去马克斯·哈尔贝广场。八月底的一天,我
去教堂时已经太晚了。大门已经锁上,我决定绕一大段路,消消我的怒气。我走车
站街,每逢第三盏路灯我就让它当啷落地,在电影院后面向右拐进阿道夫·希特勒
街,让左边步兵兵营的沿街窗户躺倒,让一辆从奥利瓦方向迎面开来的有轨电车清
凉我心,车里几乎空无一人,我把电车左侧涂暗了的玻璃悉数夺走。
    电车尖叫一声刹住,几个人下车,叫骂,又上车。这点战果奥斯卡并不注重,
为了消释怒火,他寻找着一份餐后小吃,在那如此缺乏美味甜食的岁月里寻找美味
甜食,当他在朗富尔区最外缘、贝伦特家具作坊旁边、飞机场的大片木板房营地前
面见到横卧在月光下的波罗的海巧克力厂的主楼时,他才让他的系带鞋止步。
    然而我的火气已不再那么大,所以没有按传统方式立即向巧克力厂作自我介绍。
我从容不迫地把月亮已经数过的玻璃再数一遍,得出的总数同月亮得出的相符,要
是我现在就开始作自我介绍该有多好!可是,我首先得弄清楚那几个半成年人是怎
么回事。他们从霍赫施特里斯区起,也许在车站街的栗树下就开始尾随我了。有六
七个小伙子站在霍恩弗里德贝格路电车站旁的候车亭前面或里面,还可以看到另外
五个站在通往索波特的公路的头几棵树后面。
    我已经决定推迟对巧克力厂的拜访,给那些小伙子们让路,绕一段路,沿着飞
机场旁边的铁路桥溜走,穿过劳本殖民区,直到小锤路旁的股份啤酒厂。这时,奥
斯卡听到从铁路桥那边传来了他们的此起彼落的、信号般的口哨声。再没有什么可
怀疑的了:他们冲着我来了。
    在这样的处境下,在尾随者业已露面但还没有开始追捕的时间内,一个人会慢
吞吞地、细细品尝地列举出最后的解救办法:奥斯卡可以大声喊叫妈妈和爸爸。我
可以用鼓召来某个人,或许召来一个警察。我的身材肯定能得到成年人的支持,不
过奥斯卡自有他的原则,因此拒绝成年过路人的帮助以及警察的调解,偏偏受到好
奇心和自信心的纠缠,想瞧瞧事态的发展,便干了件愚蠢透顶的事:我在巧克力厂
区前涂沥青的栅栏上寻找一个缺口,但找不到,却见到那些半成年人离开了电车站
的候车亭和索波特公路的树木的阴影。奥斯卡沿着栅栏往前走,铁路桥那边的几个
也来了,木板栅栏还是没有洞。他们来势不猛,反倒是溜溜达达的,分散着走。奥
斯卡还能再找一会儿,他们给我的时间恰恰是在栅栏上找到一个缺口所需要的,终
于有一处缺一根木条,我便从缝里钻了过去,衣服不知哪儿被钩破了一个角。到了
栅栏的那一边,四个穿防风外套的小伙子正好站在我的面前,全都把手插在滑雪裤
的裤兜里。
    我马上明白,我的处境已无从改变,便先在衣服上寻找过栅栏缺口时被钩破的
那个角。找到了,在右裤管上。我劈开两指量了量,真气人,口子还挺大,但我装
出无所谓的样子,横竖如此,举头望天,等着从电车站、从公路、从铁路桥几方面
过来的小伙子翻过栅栏,因为栅栏上那个缺口对他们不合适。
    事情发生在八月底的某一天。月亮不时被云遮蔽。我数了数这些小伙子,总共
二十人。最小的十四岁,最大的十六七岁。一九四四年我们遇上一个炎热干燥的夏
季。四个年纪较大的捣蛋鬼身穿空军辅助人员制服。我现在记起来了,一九四四年
是个樱桃丰收年。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奥斯卡周围,小声聊着,使用一种切口,但
我毫不费力就能听懂。他们相互间用古怪的名字称呼,我只记住了一小部分。譬如
一个十五岁的小子,有一双模糊的抱子眼,叫他力支兔,有时也叫德力支兔。他旁
边那个,他们叫他赤膊天使。那个个子最小但年纪肯定不是最小的调皮鬼,上唇突
出,是个咬舌儿,人家喊他煤爪。一个空军辅助人员,别人称呼他密斯特先生,又
相当贴切地称另一个家伙为汤母鸡,此外还有历史人物的名字:狮心。蓝胡子是个
白嫩脸蛋的小子。有我熟悉的名字——托蒂拉和泰耶,另外两个叫贝利萨尔和纳赛
斯,这真是太狂妄了。我比较仔细地打量着施丢特贝克。他头戴一顶真正的毡帽,
呈凹形,像个养鸭池,身穿一件长雨衣,尽管年仅十六,却成了这伙人的头目。
    他们并不瞧奥斯卡,想等他自己屈服,于是我坐到我的鼓上。两条腿真累,我
一半开心,一半对自己恼火,这显然是孩子们的浪漫戏,我怎么参加进去了?我眼
望差点儿就全圆的月亮,打算把一部分念头转到圣心教堂上去。
    今天耶稣也许敲过鼓,也说过话。而我却坐在波罗的海巧克力厂的院子里,参
与了骑士和强盗的游戏。他也许等着我,打算敲一通鼓以后再启口讲话,明确地让
我接替基督,可是我没有去,他失望了,肯定又傲慢地扬起了眉毛。耶稣会如何估
价这些小伙子?奥斯卡,与他状貌相同的人,他的接班人和代表,又该怎样同这帮
孩子打交道?他能用耶稣的话“让小孩子到我这儿来'注'!”招呼这些自称为赤膊
天使、德力支兔、蓝胡子、煤爪和施丢特贝克的半成年人吗?施丢特贝克走上前来。
煤爪跟在他的身边,这是他的得力助手。施丢特贝克说:“站起来!”
    奥斯卡还眼望着月亮,脑子还在圣心教堂左侧祭坛前面。我没有站起来,施丢
特贝克使了个眼色,煤爪一脚踢开了我屁股底下的鼓。
    我站起身来,拣起铁皮,放到外套下面,保护它,不让它继续遭殃。
    一个漂亮小伙子,这个施丢特贝克,奥斯卡想道。一双眼睛陷得太深,彼此离
得太近,嘴的部分显出他有活力和富于想象。
    “你从哪儿来?”
    盘问开始了。我不喜欢这样跟我打招呼,便又举头望明月,它呀,从不挑剔,
我便把月亮想象成鼓,又笑自己的妄自尊大,不觉微微一笑。
    “他在狞笑,施丢特贝克!”
    煤爪注视着我,他建议他的头头,采取一种他称之为“撒灰”的行动。围在后
面的其余的人,脸上长脓疱的狮心、密斯特、德力支兔和赤膊天使,也都赞成撒灰。
    我照旧眼望明月,心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撒灰”这个词儿。多漂亮的
词儿,但肯定不是什么好受的名堂。
    “什么时候撒灰由我决定!”施丢特贝克结束了他那一帮人的嘀嘀咕咕,又冲
着我说,“我们常在车站街见到你。你在那儿干什么?你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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