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铜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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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铜床-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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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走廊里很安静,屋里的赵援朝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赵援朝被关了半年多,关他的是学校里比他高一两届的红卫兵,同关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父母认罪态度不会的狗崽子。虽然父亲从没有跟他细说过自己的经历,但赵援朝相信父亲绝对不是反革命,他相信父亲很快就会清白,自己也会很快可以放出去。所以虽然经常挨些拳脚,他也默默的忍了,而那些被定了罪的狗崽子被拉出去批斗后,总是被打得半死才给抬回来。自己一直没有被揪去批斗,也是他认为父亲会很快没事的原因,但现在他突然听到的却是父亲已去世了几个月,母亲也自杀了。赵援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论如何他要逃出去弄个究竟。
    每天清晨五点半,学校的高音喇叭会准时想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毛泽东……”,乐曲过后紧接的是新闻联播,然后是本地新闻,各种声明、宣言、通令、最后通牒、节选的大字报。“打倒某某某!”,“砸烂某某某狗头!”,“工人阶级,起来夺取政权!”,“革命人民……提高警惕!”,“反对……破坏……阶级敌人……”,高音喇叭一响,没两小时别指望停下来。
    正对着赵援朝窗口的松树干上,正好安着一个高音喇叭。窗户的栏杆是木制的,第二天,《东方红》乐曲准时响起的时候,赵援朝举起一张方凳,两下砸开了窗栏。窗户外头,贴着墙壁有一条排水管,一伸手就能够得着。当雄壮的《东方红》在微明的天色中结束的时候,赵援朝也从三楼顺着排水管滑落到了地上。
    赵援朝兜里一分钱也没有,坐不了公共汽车,到正午时才走到了东城松盛胡同的家门口。院子的大门贴着封条,进不去,他又走去了母亲上班的北京医院。在医院病房,他见到了一个老护士,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带自己来医院玩的时候,这个阿姨给过他糖吃。
    等到个四周没人的机会,赵援朝走到这个老护士的面前问:“阿姨,跟您打听一下,李秀珍还在这上班吗?”
    老护士吓了一跳,“李秀珍?你是……”
    “我是她儿子。”
    “哎哟,你是小援朝呀!瞧你这身脏衣服,你是逃出来的吧?你妈半年前就死了,你还不知道?”老护士把一张十块的钞票塞到赵援朝的手里,“快逃吧,孩子,逃得远远的,你妈她死得冤,你千万别再给他们抓到了。”
    “阿姨,是谁害死了我妈?”
    “我也不知道,孩子,快走吧,千万别给人看见你在这里。”
    出了医院的大门,赵援朝找了个僻静点的公用电话,给他认得的父亲以前的战友、同事打电话,但这些人不是被打倒了,就是被关起来了,最后终于有一个还可以接电话的告诉他,他的父亲确实也已不在人世了。
    晚上没处去,溜达了一晚上,等到夜深人静,赵援朝偷偷翻墙进了自家的院子。赵援朝各屋看了看,母亲生前最后一次精心的收拾和擦拭,使她的儿子一进屋就感到了家的熟悉和温暖,竟看不出这个家曾经有被洗劫的痕迹,但半年的时光,屋里所有的物件上,还是落下来薄薄的一层灰尘,使只有十六岁的赵援朝,明白无误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离去。
    赵援朝没敢回西屋自己的卧房睡,他现在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逃犯,万一睡着了有人进来,连一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他没怎么细想,就拽了两床被子铺到大铜床的床下,宽广的大铜床就像一支张开了巨翅的大鸟,给了他安全的庇护。这时候,他终于可以痛哭了,但就是这样的痛哭他也不能放声,他死命的攥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努力压抑住自己不发出控制不住的声音来,只是任凭着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流淌、流淌……
    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赵援朝很茫然。他想报仇,但不知道这仇该找谁报,他想去找父母的骨灰,把他们安葬,但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想活下去,但在这个城市,他只有死路一条。
    也许离开北京才有出路,但又能到哪儿去呢?父亲的书房里有最新的全国地图和各省的地图,赵援朝白天躲在院子里,对着一份全国列车时刻表,一张一张的仔细研究这些地图,晚上天黑后,才翻墙出去弄点吃的。
    一次,赵援朝从一个小铺买完两斤馒头出来,后面就给人盯上了。盯他的人叫武钢,也在一○一中上学,比赵援朝低一年级。武钢个子瘦小相貌平常,夹杂在学生堆里,毫无可以单独辨认的特征。赵援朝不认得武钢,但武钢却一眼就认出了他赵援朝。
    武钢远远跟在赵援朝身后,转过了几条胡同,直到看着赵援朝翻墙进了院子,才匆匆往学校赶去。
    武钢是那些晚上做梦大喊屈卫红的名字,第二天晒出去的被子被同学发现有新鲜的精斑的男生中的一个。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学校,没有去找那些专门抓人关人的高年级的红卫兵,而去找了自己所在的这一队红卫兵战斗队的队长屈卫红。
    “报,报告队长!”武钢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说。
    “什么事?武钢,你慢慢说。”
    “刚才,我在路上看见黑帮反革命赵援朝了。”
    “在哪?”
    “我看到他翻墙进了他们家院子,估计现在还在。”
    “谢谢你,武钢,这是个我们立功的好机会,但现在王晓军他们都不在,天也晚了,你先回寝室休息,等明天一早我们凑起了人,一块去生擒这个反革命。”
    “哎,好咧!”武钢喜滋滋的转身走了。
    从来没说过假话骗过人的屈卫红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说起谎来,也可以做到这样的镇定坦然。武钢一走,她就急急向校外走去,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做什么,她给自己的理由是要去抓这个反革命份子,她觉得自己拦都拦不住自己,一定要往那个地方去。
    在学校门口,她遇到从清华、北大看完大字报回来的王晓军。王晓军从自行车上下来,叫住了她。
    “卫红,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呀?”
    “我爸病了,我回家看看。”屈卫红只想快点摆脱掉他,随口编了个理由,她慌乱的眼神焦急的心情,加强了她说的话的可信。
    “那我带你回去吧。”说着王晓军就把他的二八永久自行车的车头掉了个个。
    “不了,大晚上的,让人看见我坐在你车后头多不好。”
    “那,你把这车骑走吧,现在可能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
    “那,好吧。”屈卫红也没多想,蹬上王晓军的自行车,倏忽消失在了夜色里。
    从一○一中到东城有二十多公里,屈卫红骑到赵援朝家门口时已是夜深人静。胡同里人迹全无,屈卫红在赵家门前徘徊了片刻,找到了一个办法,她把自行车靠墙支起来,然后像杂技演员那样站在自行车座上,这样两手就够到了墙头。墙皮脱落的地方,勉强可以下脚借上点力,两手两脚同时使劲,整个身子就爬上了墙头。
    院子里一片漆黑,唯独北屋正房透出点暗弱的微光,那是睡不着的赵援朝点了根蜡烛,正躺在大铜床的床下研究他的地图。他已做出了决定,要么到广西去,伺机越过边界,到越南参加抗美援越,即使战死疆场,也可为家门雪耻。要么到黑龙江大兴安岭去,那儿山高林密物产丰富,自古都是犯了事的逃犯和绿林好汉的存身之处。这天夜里,赵援朝对着地图上的线路,做最后一次仔细的研究,他要在这个晚上做出最后的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上路。
    两米多的高墙,屈卫红两眼一闭,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妈呀!”,扑通一声跳了下去。虽说动静不是很大,但赵援朝听到院子里一声闷响,吓了一跳,急忙吹灭了蜡烛。
    跳入院中的屈卫红从地上爬起来,往四下一看,院子里黑洞洞的一片死寂,摇晃的树影像鬼魅一样无声的蠕动。她这才感到腿在不住的哆嗦,这时哪怕跳出一只耗子来,估计都会将她吓到魂飞魄散。
    屈卫红硬着头皮吱扭一声推开了北屋的门,微风撩动白色的窗帘,蓝色的月光洒落一地。那张巨大的铜床静静的横亘在卧室的一侧,微微闪烁着沁人肺腑的淡蓝色的微光。
    “赵援朝,你出来!”屈卫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喊了一句。她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桌子上赵援朝吃剩的馒头和咸菜,还有几本摊开的书和一支手电筒。“你知道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负隅顽抗你只有死路一条!”
    赵援朝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但他再没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他想,如果只是她一个人的话,那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至少逃脱总还是可以的。他没有细想为什么深更半夜只有她一个人来抓他,那火热的岁月,红卫兵做出任何革命的英勇行为都不足为奇。
    屈卫红用手电一个个角落照过去,什么都没发现,但大铜床下露出的几张纸片暴露了赵援朝的踪迹。她猫下腰,往床底下一照,“赵援朝,你出来!你以为像条狗一样趴在床底下,别人就找不到你了吗?”
    手电筒晃得赵援朝睁不开眼,他用一只手遮挡光线,慢慢往外爬,“别照了,我出来,我出来……”
    就快爬到床边时,赵援朝突然像狸猫一样窜了出去。屈卫红下意识的伸手捞了一把,只扯到了赵援朝的一个衣角,但却被他带了一跤。
    屈卫红追出屋去,看到赵援朝的半个身子已翻上了墙头。她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死命抱住了赵援朝一条还悬在半空中的大腿。
    赵援朝从墙上摔了下来,身体重重砸在了屈卫红的身上,两人同时滚到了地上。屈卫红再次奋不顾身的扑上去,死命的抱住赵援朝,愣是把比她高出了一头的赵援朝压在了身下。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让他跑了。
    被压在身下的赵援朝只挣了两下就停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其实这样搂抱着是很舒服的一件事情。一股异样而清新的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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