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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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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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给我一支吧。”
我递给她,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她手上白金配镶的钻戒已经不在,我差不多已经快发问了,但不知怎么,我猛然悟到她刚才手上的钞票同她单独赌钱时本钱的来源,我立刻抑制了问话,镇静地为她点火。她吐了一口烟,站了起来,说:
“现在我们可以到徐家汇去了。”
“真的走去吗?”我问。
“你等一等。”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跑到一个女侍的面前,我知道她要到盥洗室,于是准备等她。就在她走开的时候,我发现她皮包放在桌上,我猛然惊悟地打开了她的皮包。
不错,一点不出我所料,有一张当票,我没有仔细看,偷偷地拿出来放到我自己空的皮夹里,静候她的回来。
第二支香烟未尽时,白苹已经带着化妆过的焕发的面容站在我的面前了。


天空已经有点灰白,星星数点,尚寥落地散在天空。路上死寂无人,只有几家专为赌徒而设的通宵营业的当铺的门开着。路灯疲倦地闪着微光,街树萧条非凡,我们踏着凄迷的树影走着,秋晨轻风,寒气侵人,我说:
“你真的要走到徐家汇吗?”
“怎么?”她说:“你没有这个兴致吗?”
“我?”我说:“我是男人,你不知道吗?”
“笑话,”她说:“我发现男人最怕在这个时候走路。”
“但是我的确怕你太累了,”我笑着说:“老实告诉你,我是一个乡下人,常常一清早走路的。”
“所以我才找你陪我走路呢。”她笑得很响。
天色比刚才亮了,亮了,亮得同白苹的打扮一样,银色的头花,银灰色的衣裳。我对白苹发生了更大的兴趣,不觉用了一只手围在她的身上,这时忽然有一阵风来,有几瓣树叶被它打落了,我感到白苹打了一个寒噤,我这时发现白苹衣裳的单薄,于是我脱下了大衣披在她的身上。
“你自己不冷吗?”
“我是男子。”我笑着说。
“又是男子。”她用手摸我的衣裳,继续着说:“但是衣裳穿得比我多。”
“所以我可以分一件给你了。”
她不再说什么,靠在我身边走着。
走尽愚园路,穿过海格路,顺着善钟路走,我们沉默着,天色渐渐亮起来,风也没有刚才那样刺人,我的心已经耐不住这份沉寂,我开始问:
“想什么呢?”她好像早已准备了,毫不犹豫地回答:
“想你也许还是第一次伴一个女人走这许多路吧?”
“是的。”
“那么我觉得该非常光荣了。”
“我想在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怎么知道呢?”
“职业上的工作。”
“笑话,”她带着嗔意说:“我的职业难道就是陪人从赌场走到教堂吗?”
“怎么?”我说:“假如你的职业永远是陪人从赌场到教堂,你难道不觉得光荣吗?”
“但是这也许是我灵魂的工作,”她说:“我的职业是陪人跳舞。”
我这时候才想到走在我身边的是一个舞女,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下意识中对她有点轻视,我不再说什么。
沉默,我听到我们的步伐,我听到我们的呼吸,于是走进贝当路,我看见东方的阳光,堆在路旁篱内树丛焦叶上的霜花开始溶了,闪耀着清晨的新鲜。在一所比较空旷的园前,白苹忽然遥指里面的洋枫,她说:
“原来已经有红叶了。”
“是的,”我说:“这是秋天。”
“你愿意为我采一瓣红叶吗?”
我没有回答,就在那院门前拐了进去。园中没有一个人,草上都是霜花,我踏着霜花过去,就在那株洋枫上采了两瓣完整的红叶。回来时,白苹站在门口,用意外可爱的笑容欢迎我,我把红叶交了她,她说:
“那么谢谢你。”她接过了两瓣,但随即分一瓣给我说:“这一瓣给你,保留着,纪念我们从赌窟到教堂的旅程。”
“谢谢你。”我仔细把它夹在皮夹里,我问:“是诚心诚意地送我吗?”
“自然。”但当我要走的时候,白苹把我的大衣还我。她说:“谢谢你,现在我已经走得很暖和了。”
太阳已经出来,今天的天气似乎特别好,我也已走得很热,所以没有把大衣穿上,只是挂在我的臂上,伴她前走。
在教堂的门口,她的态度忽然虔诚起来,好像没有我在旁边一样。在里面,她用圣水在身上划了一个十字架,眼睛注视着神龛,安详而庄严地一步步前进,我跟在她的后面,轻步地走着。四周的信徒已到了不少,有人跪在地下祈祷,有人坐在那里诵经,我的心开始净化而安详,想到昨夜赌窟里的兴奋紧张,感到莫名的惭愧与虚空。
白苹在神龛的面前跪下去,我跟着跪下,她的两手放在前座,把头埋在里面,我学着她,不由自主地闭起了眼睛,她忽然低声地说:
“祈祷你最真的愿望。”
于是我祈祷,我没有思索,我在心里自语:
“愿抗战早日胜利,愿有情人都成眷属,愿我永远有这样庄严与透明的心灵。”
我抬起头来,望着那神龛前的烛光,我的思想在缥缈之中沉浮,我体验到宇宙的奇伟与我自己的渺小,我感到生命的渺茫与世界的无常。
我不知道白苹是什么时候抬起头的,她凝视着神龛,像是有深沉的幽思似的。我从侧面望她,大圆的眼睛,浓长的睫毛,这时候发着异样天真的光芒。她的大衣已像树叶般撒在椅上,那淡灰的旗袍闪着银色的扣子,紧裹在健美的肉体上,这以前不过使我感到雅致,如今则使我感到纯洁。我没有去扰乱她,像她凝视神龛一样的凝视着她。
最后,弥撒开始了,白苹用白色的围巾蒙了头,俯伏在手上,我才把视线移到祭台上的神父。
我静听弥撒的进行,心里有说不出的情感,迷茫、寥落、清醒与懊恼。
弥撒完毕时,我与白苹从教堂出来,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在我身边走着,到转弯的地方,我再也忍耐不住,我说:
“原来你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不见得。”她说:“但是我爱这天主教堂的空气。”
我们在附近汽车行坐上了车,我送到她的家门口,就一直回家睡觉。
醒来已是下午两时,四点钟我有一个约会,就在我吃了一点东西出门的时候,我发现大衣袋里竟有三叠钞票,是四千元的数目,这正是我昨天赌输的钱;但怎会在我的袋里,这当然是白苹放的。可是在一切我与白苹同伴的时间,有什么机会允许她把钞票从她的皮包里拿出,放在我大衣口袋里?在我出门的途中,我手插在大衣里一直想着,我从看她拿着钞票离开赌窟,同我一道到餐厅时想起,想到她把钞票放进皮夹里,再想到她去盥洗室,我从她皮夹里取出了钻戒的当票,又想到同她一同走路,一直到徐家汇教堂做弥撒,弥撒完毕后坐汽车回来,我竟想不出她有这样一个我看不见的机会。
我想着想着,在公共汽车站上了车。就在我要买票的时候,我在我皮夹里发现了红叶,我顿悟到当我采红叶的时候,我大衣正披在她的身上,而就在我采了红叶出来的时候,她把大衣还了我,而此后我一直没有探手到大衣袋里去过,那么这无疑是她计划好叫我去采红叶的。
我回来大概是晚饭的时候:夜里预备不出去,读读昨天旧书店买来的书。但是史蒂芬来了。
我把昨夜的经过告诉了他,可是我瞒去了钻戒当票与钞票的事情,这是我刚才回来的途中就想好了的。
史蒂芬对于昨天没有被我找到非常懊恼,但并不颓伤,马上兴高采烈地说:
“去,我们今天再去找白苹。”
“不,”我说:“今天应当你一个人去了。”
“怎么?”
“我实在太累了。”我说,但这是一句偶然的谎话。实际上对于白苹给我美丽的印象。不愿意作再度的绘描,则是实情。
史蒂芬虽然还鼓励我的兴趣,但是我始终只鼓励他一个人去。最后他终于听从了我,这是我们交友来我第一次没有被他邀去,也是交友来的最后一次。
我为史蒂芬叫车,就在等车时候,我灵机一动地,忽然说: 
“有钱吗?留我五千元可能吗?”
“怎么?就是为这个不出去吗?”
“不,”我说:“这是另外一件事。”
“支票可好?”
“一样。”我说。
他拿出了支票与笔,签字的时候,外面的汽车响了,他把支票付给我,就匆匆的去了。
十二点的时候,有人敲我窗上的玻璃,是史蒂芬。
“怎么?”我出去开门,一见就问:“这样早就回来了?”
“幸运的孩子,”他笑着说:“白苹在爱你。” 
“胡说。”我伴着他走进房间。
“因为你没有去,所以她一点也不高兴。”
“我想她同我一样是因为疲乏。”
“不,”他抽起烟,说:“我要带她出来,她拒绝了。”
“她可是有别的约会?” 
“没有。”他说:“她只是说她不想出去了。”
“你可曾同她提起我与她昨夜的事?”
“没有,我只装着我们刚才没有见过。”
“很好。” 
“怎么?”他问:“可是你也在爱她了。”
“笑话。”我说:“同一个舞女么?”
“不对的。”他严肃地说:“难道不能同舞女恋爱么?”
“不是这意思。”我说:“我只是表明我没有爱过就是,你不用吃醋。”
“这才是笑话!”他笑着说:“我希望你会爱她,因为她的确在爱你了。” 
人们对于独身主义者爱说这样的玩笑是常事,我没有惊异,所以我也没有回答。他又说了:
“ 她是非常可爱的人呀。”
“是的,”我说:“那么你爱她么?”
“那不是爱。”他笑得有点带羞:“我的爱是另有所属的。”
我没有问下去,我把桌上的书理好,我说:
“想吃点东西么?”
“好的。”
于是我插上电炉烧咖啡,烘面包,把这份话打断了。


第二天,史蒂芬早点后就去了,我约他五点钟在立体咖啡馆相会,我就到银行取那张他借我的支票,拿了钱,根据白苹的当票上地址,到那家当铺里去取钻戒。中饭后,又到南京路配购一只合于那只钻戒的盒子,我选中一只白绸银边的。三点半的时候,我在立体咖啡馆里打电话给白苹。
“是谁呢?”白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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