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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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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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们的工作是战斗,战斗是永远以部分的牺牲换取整个的胜利,以暂时的牺牲换取最后的胜利。”
梅瀛子冰冷的目光与坚定的语气,使我的心灵有一阵颤栗。我沉默了,像是站在险峻的高山前面,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跨步,但是她开始用完全宽恕的语气说:
“为你私人的爱,对于海伦的使命,就从圣诞节以后结束好了。”
她站起,像一个女皇一样的命令着我说:
“现在,你必须设法叫她参加梅武的夜会。”
“是的。”我说:“我想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第二天:
……
“我不懂。”海伦的眉毛竖起 ,不耐烦地回答我:“为什么忽然又要我去参加这样的集会呢?”
“因为我听说他们都知道你在上海,这样的拒绝会使他们恼羞成怒的。”
“我可以说我本来打算去,后来因为有事情就不去了。”
“你知道别人会以为我在阻止你么?”
“笑话!”她说:“知道我们有交情的人只有梅瀛子白苹与史蒂芬太太。”
“但是我希望你去,只要一次,以后就是你要去,我都要来劝阻你的。”
“你太矛盾了!”她疑虑地笑:“是忽然这样胆小呢,还是你受了谁的指使?”
“指使?”我说:“你的意思是说……”
“是说可是你的主子叫你来做说客的?”
“你以为我是,……我是以做这夜会的客人为光荣吗?”她沉默了,眉心皱着,眼睛凝视天外,暗灰云层下有萧萧的细雨,忽然她转过身来,坚决地说:
“我不去!”
“是什么理由呢?”
“没有理由,当我已经决定怎么样生活的时候,我不想再做无意义的事了。”
海伦的话,使我对她有更大的信任与尊敬。在我来访的时候,我在工作上固然希望她肯允许,但是在理想上则希望她来拒绝。因为唯有拒绝,才是她高贵性格的特征。
我沉默着,我不知道我是否应当再劝她去参加,还是就此给梅瀛子否定的答覆呢?在这些思虑之中,我有一种美丽的感觉,愿意不再扰乱海伦,但也有好胜的冲动,使我作再度对海伦的劝诱,我还有私人的情绪叫我尊敬海伦,但也有工作上的情绪,叫我遵守梅瀛子的话,最后,我想到梅瀛子工作的重要,想到了我当时有把握的自信,我还想到我再度劝诱的失败,也更是海伦性格的高贵与美丽的表现,于是,我振作已被击溃的情绪,我说:
“海伦,我的参加完全因为是你,为你的困难。”
“是的,这是我所感谢的。”
“那么,在你生活方式改变了以后,是否我们的友谊 ,还是很好的存在呢?”
“当然。”
“那么,”我柔和而腼腆地说:“你知道,我所以来求你参加,是因为我个人有特殊的困难么?”
“你?”
“是的。”我说:“但是我不希望你问我理由。”
“但是,如果你要我去,”她说:“我一定要知道你困难的理由。”
“这理由于你绝对没有关系。”我说:“完全为我个人的困难,而只有你去可以解除我的困难。”
她不响,歇了好一会,考虑地走了几步,冷笑着说:
“你太不彻底!”
“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没有理由还要同那些人敷衍!”
“海伦,你放心,对于我请你尽量相信,并且尽量放心。” 我说:“你知道中国话‘真金不怕火炼’么?”
“你是真金?也许,”她笑了:“但既是真金,何必还需要火炼呢?”
“为爱,为梦,为理想。”
“是忠诚而勇敢的生活么?”
“自然。”
“那么为你自己生活的忠诚而勇敢,你叫我放弃忠诚而勇敢的生活?”
“……”
“当你的忠诚妨害别人的忠诚,你的勇敢妨害别人的勇敢时候,你还可以说忠诚而勇敢么?”
她利剑一般的话语伴着利剑一般的眼光直刺我心,我骤然感到惭愧与冤屈,我像孩子一般的懦弱下来,我不敢正眼看她,低下头,看海伦的衣幅在闪亮克罗米的桌边滑过,我正想再鼓起勇气说甚么的时候,她说:
“我已经决定了,请你不要多费口舌了。”
我咽下我的话,像受伤的飞禽,一瞬间只想马上离开海伦的剑峰。我疲倦地站起,我说:
“那么,谢谢你,我走了。”
“是表示永远的怪我吗?”
“不,”我感伤地说:“海伦,我永远尊敬你今天高贵的意志。”
“那么就再坐一会。 ”
“不。”我说着走出走廊,去拿我的衣帽。衣帽架在走廊的深处,从透亮的房手过来,显然觉得太暗。海伦跟在我的后面,她突然开亮了电灯,我从衣帽架上的镜子里看见了她,她也惊奇于镜中的自己了。我们的视线在镜中相遇,但是一瞬间彼此又都避开,我猛然悟到在这盏灯下,我与海伦间似有了一层意外的不透明的隔膜,一种莫明的感伤抽紧了我脸上的筋肉,我戴上帽子,夹着大衣迟缓地走出来。
“你不同我握手就走了吗?”
我没有回答,回过去同她握手,但是我还是低着头,看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上,我骤感到一种初次与她跳舞时的温柔。她握紧我的手,用低微带着颤抖的声音说:
“好,我去。”
“你去参加?”我望见了她眼中闪着同情的光。
“是的,”她说:“为你第一次需要我帮忙。”
“不,”我说:“你应当忠诚而勇敢地生活。”
“但这就是我生活的忠诚与勇敢。”她还是握着我的手。
“谢谢你,海伦 。”我抱着虔诚的心俯吻她的手背。
“那么你来接我?”
“那是我鲜有的光荣。”

三十一
电话挂上了。我开始奇怪,明夜有这样重要的工作放在她的面前,怎么今天会有闲情别致来要约我玩一夜呢? 而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当然我也想到她也许有关于明天工作的话要吩咐我,但这在平常总是简单地叫我去看她,或者叫我到什么地方,而且也不会用这样十足女性柔美的口吻来打电话的。…… 
就在这疑虑之中,门开了,梅瀛子有出乎完全意外的打扮进来。她披一件男式的粗厚人字呢大衣,围一条白羊毛围巾,脱去大衣,是手织的常青粗毛线短衣,灰色的呢旗袍似乎就是去杭州时候穿的,没有一点脂粉的痕迹。淡淡地发射着她特有的幽香,用一种活泼而幼稚的语气对我说:
“今夜我要你请客。”
“是我第一次的光荣。”我说:“那么你选一个地方。”
“要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天下还有阳光未照到的地方?”
“冷僻的小巷,幽暗的酒店,那里会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会不认识一个人。”
“好的。”我说。
六点钟的时候,我伴她出来,门前停着她黑色的汽车,她叫我驾车,自己宁静地坐在旁边。我们在四马路停车,我带她到一条小弄堂里叫源裕泰的酒店,进门时,我说:
“第一次来这里吧?”
“是的。”
“那么是这里的光荣还是你的光荣呢?”
“一切的光荣都赠给你。 ”她说着只是稚嫩地笑,有点乡下气,有点傻,不但在梅瀛子脸上我从未见到过,在我的周围似乎也很少见到的。而梅瀛子竟笑得这样真切与相象,但与她的谈吐是多么不相调和呢?
在四马路上,我自然知道有比较辉煌的酒店可去,所以带到这个潮湿肮脏的地方,是想让这个华贵的女子有更深的刺激,同时我想到也许她有什么吩咐我,这里也比较合宜。
四座的人不多,都是衣冠不整齐,举止不检点的人群。有一桌坐着三四个人,其中两个后脑挂着帽子,大声地谈粗俗的性爱,后面是一个带病的老者独坐在角落里微喟,他的后面有一桌空座,我就带梅瀛子进去。我想这样的空气梅瀛子一定不习惯,我笑着说:
“今天你可被我摆弄了。”
“这是什么意思?”
“凭良心说,你习惯于这样空气么?”
“我觉得新鲜与有趣。”
这句话的确不是勉强。我叫了几碗酒,她也很随便的喝起来,于是有非常风趣的谈话与热闹的甜笑,她谈了许多以前不谈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谈她许多游踪所至的世界,那面的风俗人情,音乐歌曲服装与生活,……绝不提我们明天的计划。
六碗酒以后,我叫了两碗面与一碟包子充我们的夜饭,于是她说:
“夜里请我到一个偏僻的舞场去么?”
“只要你愿意。”
“今夜我需要新鲜的刺激。”她说
于是我又驾车到大世界后面的一个舞场里,那面是噪杂的音乐与烦嚣的人群,但是梅瀛子竟兴奋地同我狂舞,我倒想同她谈明天的工作,但始终寻不到一个机会。夜慢慢深了,人还是很多,好几次我提议到咖啡馆去谈一会,但都被梅瀛子否决,她似乎很有兴趣似的在噪杂的音乐里狂舞。她说:
“今夜你不从我的兴趣,也许会使你恒久的后悔。 ”
这句话的暗影是什么呢?是明天的工作么?我心尖颤动了一下,感到她在我的怀中是多么娇嫩的生命了。我不敢发问,也无从发问。我振作已倦的精神伴她在闷重的空气里旋转。
两点钟的时候,她要我驾车送她回槟纳饭店,又叫我上楼到她的房里去坐,我自然想到现在总该谈谈明夜的工作了。但是并不,她安祥而愉快地坐在沙发上,同我谈酒店与舞场所见的种种,这样平常的际遇,我奇怪,在她竟有这许多观察与疑问。最后我实在耐不住了,我问:
“那么明天怎么样呢?”
“应当是很热闹的叙会了。”她已经一点没有刚才娇憨的态度,而露出疲乏而感伤的神情。
“我是不是……?”
“白苹不是伴着有田去参加?”
“是的。”
“那么你的工作只是把海伦带到那面。”
“以后呢?”
“不必常守在海伦身边。”她笑了 ,也很不自然,接下去又说:
“其实我这话是多余的,你想守着也不见得可能。”
“那么……”
“最好还是守白苹。”她说:“但这当然是更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假如这是我工作上应做的事。”我说:“我自然要尽力去做。”
“但不可能的事情是徒劳无益的。”
“那么我……”
“你好好找快乐吧,孩子,狂舞豪赌,总不需要我教你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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