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1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2005年第01期- 第7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特征者甚多。黄侃的倔强,钱玄同的雄辩,曹聚仁的独行,都含有某些章氏形影。鲁迅身上峻急的一面,和其师也有吻合的地方。或说,老师的气节,多少感染了弟子们。那是时代的风气:康梁多狂语,章氏喜厉言。邹容以身殉道,秋瑾血溅刑场。而诸人之中,章氏的形影,让鲁迅久久不忘,印象是抹不去的。鲁迅和章门弟子相遇时,偶谈章太炎,口气颇为尊重。当然其中少不了先生的佚事。学生中喜谈老师的学问者多,自然也免不了谈那些桀骜不驯的往事。比如怎样的骂人,自称为疯子;怎样的临危不惧,置生死于脑后;怎样衣食无序,孤行已意。曹聚仁和鲁迅谈天时,大概涉及于此。看二人的通信,可以证明此点。曹聚仁1934年在《章太炎先生》一文中说到了老师的“疯”,很有意味:
  太炎先生有一个外号,叫做章疯子。清光绪末年,梁启超,麦孟华,奉康为教主,在上海宣传《公羊》义法,说是“不出十年,必有符命!”太炎先生嗤之以鼻,曰:“康有为什么东西!配做少正卯、吕惠卿吗!狂言呓语,不过李卓吾那一类货色!”康氏徒党,恨之刺骨!两湖总督张之洞慕先生之名,由钱恂介入幕府。时梁鼎芬为西湖书院山长,一日,询章先生:“听说康祖诒(有为)欲作皇帝,真的吗?”太炎先生说:“我只听说他想做教主,没听说想做皇帝;其实人有帝王思想,也是常事;只是想做教主,未免想入非非!”梁鼎芬为之大骇!民国二年,袁世凯诛戮党人,絷先生于北京龙泉寺,后移札于钱粮胡同;先生每与人书,必署“侍死人章某”。前年,黎元洪死,先生挽之以联,下署“中华民国遗民章炳麟挽”;联云:“继大明太祖而兴,玉步未更,倭寇岂能干正统。与五色国旗同尽,鼎湖一去,谯周从此是元勋!”孙总理奉安之日,先生寄挽之联,更是骇人:“举国尽苏俄,赤化不如陈独秀;满朝皆义子,碧云应继魏忠贤。”章疯子这外号,就这样更流传更证实了。
  鲁迅和曹聚仁毕竟有些区别,他谈章太炎,非文史小品的心态,倒是有一点形而上的倾向,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鲁迅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
  一九0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章太炎的影响力,在民国初已达到别的学人难以企及的程度。他的弟子有许多执掌北大教席,对现代语言文字学的普及,推力很大。到了三十年代,章氏以讲学为生,门徒甚众,学生每每以沾到老师之光为耀,遂变成了一种学术偶像。平心而言,章太炎的学问阔大而幽深,后来得其真谛者不多。鲁迅向来不喜欢以弟子自居自夸自誉,对学界蛀虫常常嗤之以鼻。他的赞赏章氏,有另样的眼光,就与周作人、钱玄同大大不同了。鲁迅以为,师徒之间不必以旧礼相处。师若荒谬,不妨叛之。所以看鲁夫子的言和行,倒仿佛真的得到了老师的某些遗风。比如傲世独立,依自不依它,等等。章门弟子中与老师最近者,反而愈远,精神相通的寥寥。鲁迅与章太炎后来的接触几乎中断,但细细打量他们的“孤”与“傲”,“独”与“狂”,却蕴着现代史的诗魂。思想者与自己周围的世界,并非相容的。
  但章太炎的风骨在章门弟子之外,有另类的看法。陈独秀就不像黄侃、钱玄同那样对其恭恭敬敬。濮清泉在《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中,记述了陈氏对太炎先生的看法,文章说:
  陈独秀和章太炎也时常过往,他很钦佩章的“朴学”,认为他是一个“国宝”,而章对陈的“小学”也十分赏识,认他为“畏友”。他说章太炎为人非常小气,朋友向他借钱,偿还时付息。他竟受之而无愧色,是一个嗜钱如命的人,是一个文人无行的典型。
  章太炎本已够放荡不羁,陈独秀比他还要过之,已经是出言不逊了。这一篇回忆录的真伪已难考订,但至少说明陈独秀看人的目光,犀利尖刻,是狂人中的狂人。章太炎在学术上大气磅礴,非他人可比。生活中亦未闻有上述的陋习。是否是道听途说,亦未可知。不过,谈到鲁迅,陈独秀就要客气得很,濮清泉又写道:
  “我问陈独秀,是不是因为鲁迅骂你是焦大,因此你就贬低他呢?(陈入狱后,鲁迅曾以何干之的笔名在《申报·自由谈》上,骂陈是《红楼梦》中的焦大,焦大因骂了主子王熙凤,落得吃马屎)他说,我决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他若骂得对,那是应该的,若骂得不对,只好任他去骂,我一生换人骂者多矣,我从没有计较过。我决不会反骂他是妙玉,鲁迅自己也说,漫骂决不是战斗,我很钦佩他这句话,毁誉一个人,不是当代就能作出定论的,要看天下后世评论如何,还要看大众的看法如何。总之,我对鲁迅是相当钦佩的,我认他为畏友,他的文字之锋利、深刻,我是自愧不及的。人们说他的短文似匕首,我说他的文章胜大刀。他晚年放弃文学,从事政论,不能说不是一个损失,我是期待他有传世大作品问世的,我希望这个期待不会落空。”
  濮清泉的叙述是有误的,鲁迅并未在文章里骂过陈独秀,那焦大的说法,是安在新月派的头上的,与陈独秀并不相关。不过这一段文字也透出了一个信息,至少让我们看到了他对同代人的印象和心绪。晚清的名人多多,行迹怪异者亦不可胜数。陈独秀一生骂的人物甚多,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都不在其眼里。唯独鲁迅,让其心里折服,当看出其磊落胸襟。鲁夫子的峻
                             急、飘逸并非轻易可以吹捧出来,其入其文旷世罕有,有惊天动地之概。陈独秀在内心中尊敬旧友,也可看出他的率真与深切。
  5
    其实细细说来,鲁迅与陈独秀的狂态,并不在一个精神层面。他们身上有六朝人的某些遗绪,这是一看即知的。还有一点晚明士大夫的“孤愤绝人”的气色,大概也不算妄断。不过鲁迅内心也有洋人的某些影子,且内化于其中。这使他变得复杂起来。我们看陈独秀,无论从远从近,好像大致可以看明,没有什么隐曲的地方。但鲁迅不行,无论你如何打量,好似近而又远,远而弥近,难以理出头绪。鲁迅曾说自己有安德烈夫式的阴冷,大概是不错的。但又有一些尼采的精神,心绪里汹涌着非理性的暗流。陈独秀虽说也自称喜欢尼采,可他到底能读懂多少,很难说清。而鲁迅对这位德国哲人,却曾有过认真的研究。因为一生的大部分时间用于翻译,鲁迅对域外的反抗哲学颇为了解。而陈氏用于革命的时间过多,精神哲学驻足的也只是几年,思维由复杂趋于简单。所以同样是一名斗士,呈现的意象不同,给后人的感受,自然是有别的。
  若说对尼采的理解,陈氏可说只得其形影,鲁迅却解其精髓,且又杂以新意。留学日本的时候,鲁迅便接触了尼采的著作,对这位“超人”的哲学颇有兴趣。他早期的文章,多次提及尼采(那时译为尼伻),并用其思想解释文化上的难题。后来他还译过一点尼采的文章,发表在《新青年》上,对其精神的深,有持续的热情。日本的伊藤虎丸先生曾描述过尼采对鲁迅的影响,其看法很值一思,有参照的作用。伊藤认为:“鲁迅发现尼采所谓‘积极的人’,是能挽救中华民族危机的具有主体性、能动性、政治性的人。‘本根剥丧,神气旁皇,华国将自槁于子孙之攻伐’(《破恶声论》)。基于这个认识,鲁迅把最后的希望寄寓于少数人物的‘心声’‘内曜’之上,这就是他的‘个人主义’”。鲁迅的喜欢尼采,在后来的创作里渐渐呈现出来。比如常用诘问句,行文是诗化的;蔑称强权,出言有冲荡气韵。《文化编至论》、《破恶声论》、《摩罗诗力说》都有尼采的影子。我以为尼采给鲁迅的深切影响是,发现了人可以超越本我,有着独立的精神。新人总将代替旧人,将旧俗远远地甩在后面。《文化编至论》深切地透出了个人的思想:
  若夫尼特,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则恶之不殊蛇蝎。意盖谓治任多数,则社会无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即所谓超人之说,尝震惊欧洲之思想界者也。
  鲁迅的藏书中关于尼采的著作存有多册。我有时看两个人的照片,不知怎么,觉得气质上有一点相近。都留着胡子,目光灼灼,忧郁,却又坚毅,目光后是深的海洋。鲁迅年轻时关注这位德国人,大概缘于“尊个性,张精神”的启发吧?天底下平庸之人,大多因了个性的消亡而沦为奴隶。所以根本的出路在于“立入”,“人立而后凡事举”。这个核心的思想,可以说是来自尼采的暗示,。鲁迅相当长的时间不与党派团体发生关系,没有自己的圈子,乃是恪守尼采式的箴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