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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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1期-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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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说是来自尼采的暗示,。鲁迅相当长的时间不与党派团体发生关系,没有自己的圈子,乃是恪守尼采式的箴言,不使自己沦入非我的精神樊篱。你看他早期的诗文,多么像尼采的独自。虽然格调不同,指向有别,但在境界上多有重叠之处。《新青年》时代,他的《随想录》里还肯定着尼采,并相信优秀的民族能够涌现出来。鲁迅的怀疑主义眼光里还迸射着进化论与“超人”的渴望,在同一篇文章里可以体味出他复杂的意识。尤其是以被压迫民族的一员所发出的吼叫,是动人心魄的。他不像后来的陈独秀始终拒绝承认自己是奴隶,而鲁迅则一直到死,认为自己还受奴隶总管的辖制,身上还有曾做过奴隶的旧迹。所以他对尼采的接受,不像书斋里的学人那么平直,内心一直滴着血。尼采的精神闪光,是切入到他的肉体里的。北京生活的末期,他和陈西滢的笔战,和章士钊的交锋,就有着尼采的印迹。诗与哲学的内蕴,一直交织其中。他在此时期写下的《野草》,在意绪上分明有了《查拉图斯特拉》的韵致,以绝望的心反抗绝望,和以自信的心拒绝绝望是不一样的。如若细想一下,陈独秀显然属于后者。他的经验里排斥了自身的苦难,或者说把凡人的忧患,凄楚驱赶到了身外。而尼采与鲁迅,却将智慧建立在对苦难的咀嚼中,他们的文本所以有人本的诱力,我想或许与此有关。陈独秀和这个传统的陌生,是自然的。虽然他承认也喜欢尼采。
  在和友人的谈话里,陈独秀坦言,对中国古代哲学有些研究,但对西洋哲学却是个门外汉。显然,他尚无力对西方文明史做一个系统的浏览和整理。而这些,鲁迅与周作人在青年时候已认真做过了一些。鲁迅的一生,基本的人文思路在1907年左右已经确立。陈独秀到三十年代还在修正自己,变的东西较多。即以尼采话题为例,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感情变化:
  讲到尼采,陈独秀说,我以前道听途说,以为他是帝国主义的代言人,但现在我看了他的代表作《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才知道他是批判万恶社会的哲人。我问他,尼采不是主张超人哲学吗?世界上哪来超人呢?他说。正因为世上没有超人,所以他要把人提高到超人的地步。他认为德国社会上层人物是一群动物,蠢猪、笨驴。他骂大学教授学驴叫,新闻记者是骗子,当局是强盗,官吏是盗贼……这是对资本主义社会有力声讨,哪里有帝国主义代言人的气味呢?德国政府把他关进疯人院,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同上)
  天底下有傲骨的人,一旦与尼采相遇,便会有知音之感。接受别人的思想,每个人的背景不同,角度有异,形成的思路或许亦有出入,但在不与流俗为伍这一点上,大概没有什么冲突,同样是欣赏尼采,鲁迅呈现了思想上的痛与肉体上的痛。而陈独秀,在肉体上的痛要略高于精神上的痛。读他们的书,觉得鲁迅的源头似乎从古希腊和古中国来,有着精神上的承沿。他的文字背后拖着历史的巨影,人间的血色溅射其间。陈独秀倒像王充、李贽一样,深刻与单纯都一览无余。加之域外一些个性主义思潮介入,已不仅仅是绿林豪气了。陈独秀大讲东西方文明差异,力推民主与科学思想,但在我眼里,绿林豪气要多于尼采之气。鲁迅曾说自己中些庄周、韩非的毒,陈独秀想必也有一些。可是深入地一想,尼采等西方斗士的遗产与庄周、韩非的遗产的相撞,大概才有了五四狂狷文人的耀眼景观。要不人们为何念念不忘于此呢?这个现象十分复杂,不好点透。倘有好奇心者认真探究,说不定会引起新的话题,那已不是笔者可以胜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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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五四那代人的狂,也有点魏晋遗风的。魏晋名士的“清谈”、“捷悟”、“任诞”乃人的意识的自觉,到了现代被重新发现,有了新的特点。嵇康之后,有此特征者大抵有相似的一面,精神哲学是一致的吧,康以后的士大夫,咏叹魏晋风骨的偶可见到,人们从前人的狂狷里,看到了人生的通脱之可贵。直到晚清,嵇康式的人物渐多,魏晋名士的话题也成了一时的风景。若有人认真梳理,那是很有意思的。
  鲁迅生前有一篇文章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写得惊世骇俗,有人说他是魏晋名士的知己,不是过誉之论,他校勘《嵇康集》,跨度二十三年,抄校十余次,用力甚勤。刘半农就在他身上,看到了古老的幽灵,以为多少受到了嵇康的暗示。鲁迅的幽默、悲愤与峻急,是有一点古风的,说其有魏晋风骨也是对的,先生的谈阮籍诸人,多是受到了现实环境的影响,如果不是经历了国民党的清党的刺激,也许不会把目光那么深地盯到司马氏的统治网中。他也恰恰从此悟到了读书人的无奈。在看似潇洒、奇异的狂士身上,是有着大的哀凉和悖论的。鲁迅说道:
  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足的。所以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社会上对儿子不像父亲,称为“不肖”,以为是坏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愿意他的儿子像自己的父亲哩。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这是,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志。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
  这一段话说得实在是好。我由此而想到鲁迅的同代人如章太炎、吴稚晖、钱玄同等,似乎也有一种悖论。虽说不上同于阮籍、嵇康,但内在的冲突,不能自我圆通,大约是一致的。
  像吴稚晖这样的人,狂放与怪异是不亚于古人的。有学者写文章,就把他比成魏晋名士的再生。吴稚晖一生明暗参半,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看他的言行,有时确让人联想起《世说新语》里的片断,有的甚至是刘义庆文本的翻版。二十年代,章士钊反对白话文,提倡读经救国,吴稚晖本与他是老友,见其迂行便撰文讥之。那一篇文章题为《友丧》,笔法颇有韵致,以讣闻的形式,对章士钊在前后《甲寅》期间的变异大加反讽,像悼词一般有趣:
  不友吴敬恒等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敝友学士大夫府君;府君生于前甲寅,痛于后甲寅,无疾而终。不友等亲视含殓,遵古心丧,惭愧昏迷,不便多说,哀此讣闻。
  “前甲寅”指章士钊民国初时办的《甲寅》杂志,颇有生气,多反清排满的豪气;“后甲寅”指二十年代章士钊所办《甲寅》周刊,调子已不复旧时之音,大有遗老之态了。吴稚晖为友人写丧文,章士钊看了不知作何感想,想必是觉得受到了奚落的。吴稚晖对友人喜以嬉戏笔法,对论敌则不免有一点恶毒,诙谐之外含有贬损。陈独秀去世,吴氏就敌意地写了一幅挽联:
  思想极高明,对社会有功,于祖宗负罪,且累董狐寻直笔;
  政治大失败,走美西若辈,留楚口如斯,终输阿Q能跳梁。
  吴稚晖本来自称不做官,不做议员的,后来却成了国民党的要员、高参,真真是复杂的人物。与他同代还有另一些人,不入台阁,喜聚书斋,言行举止亦有放荡之处。看人看事有双亮眼,凡夫俗子就不在眼下了。和周氏兄弟、陈独秀关系很好的钱玄同,就向好高论,谈吐如入无人之地,连陈独秀都觉其出语颇左,过于激愤了。可大家却很接受他,并以其怪诞为美,相知甚深。周作人回忆说:
  玄同善于谈天,也喜欢谈天,常说上课很困倦了,下来与朋友们闲谈,便又精神振作起来,一直谈上几个钟头,不复知疲倦。其谈话庄谐杂出,用自造新典故,说转变话,或开小玩笑,说者听者皆不禁发笑,但生疏的人往往不能索解。这种做法在尺牍中尤甚,搁置日久重复取阅,有时亦不免有费解处,因新典故与新名词暂时不用,也就不容易记起来了。
  玄同的怪异在常人有时不可理喻,可在周作人眼里却是难得的人物。搞一点游戏文字,和周围的人开开玩笑,总比泛道德化的文字有趣。在枯燥的环境里,唯亵慢的人生态度有一点人性的光泽,不至于被同化于正襟危坐的形态里。周作人自己不太幽默,偏偏赏识东歪西倒的人。自章太炎至钱玄同,都有疯人气,放浪形骸又不失真人本色,仿佛《世说新语》的现代版,其间起承转合,是大含人间精义的。
  读着民国文人的著作,你有时不禁发出笑声。在凄苦的生活里,文入学者每每以醉态笑看江湖,其状与魏晋风度何其相近,即使像周作人这样的平和态度写作的人,文风亦见刀影,隐含着戾气。周氏经常称引古人的一句话:“为人先须谨厚,文章且须放荡。”如果只看周氏温和的文章外表,不解其内在的隐含,那会误读这位人物的。他的晚年万念俱灰,在背着“汉奸”的罪名的日子,苦译了路吉阿诺斯的对话录,用意非同寻常。路吉阿诺斯是真正意义上的狂士。他骂名人,诋贵族,嘲笑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怀疑主义与雄辩气洋溢其间,后来德国的尼采,是沿着这条古希腊文明的道路前行的。周作人一生以雅士的面目诱世,内心却有“流氓气”,与古今中外的狂士为伍。王充、李贽、俞理初的高傲气,一直是他崇尚的,并说这三人是中国历史长夜的三盏明灯。即便是晚年潦倒,陷入苦海,内心依偎的,仍是路吉阿诺斯那种独往独来的辩士。此类遗风久被学林,而唯五四学人尤烈,遥望历史,今人是要深感惭愧的。
  古人每言及“竹林七贤”,神往之色浓浓,那原因是自己的身边鲜有此类的人物吧。鲁迅那一代人可就不同了,他周围有趣的人物是那么多,留下的故事一时难以说尽。在纲纪毁坏、旧屋欲倾的时代,文人的表演每每与古人反对,所谓除旧布新、乱世出英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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