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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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1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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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翻。翻到六月,不翻了。她觉得自己太像六月份上那个女人了! 宋佳? 演过些
什么电影或电视剧? 真可悲,返城至今,她还没看过一次电影。不过宋佳对于她
是毫不重要的,六月份对她也是毫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像那个女人;而那个女
人挺美。

    她就将翻到六月份的挂历重新挂到墙上。

    刚刚挂好,听到门响。她迅速拉开抽屉,将桌上的化妆品一股脑儿收入抽屉。

    刚刚推上抽屉,转过身来,听到的却是孙二婶的话声:“淑芳啊,你在屋吗
? ……”

    “在……”

    她拉灭了灯,唯恐孙二婶一步迈进屋来,发现自己是一副多么不寻常的样子
! “你干吗把灯关了呀? ·…一”

    “二婶你可先别进来,我正换衣服呢,怪不好意思的……”

    她轻轻走到脸盆架前,抓起了湿毛巾,就要擦脸。

    “那我不进屋了。也没什么事儿,公社要统计人口,明天你有空儿帮二婶挨
家挨户填写表格行么? ……”

    “行啊二婶。”

    “那我走了……瞧你粗心劲儿的,换衣服也不插门! ”

    她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湿毛巾又搭在脸盆架上了。

    “哎哟! 踩我脚了! ……”

    孙二婶还没走出去,却叫起来。

    “是二婶吧? 怎么黑着灯啊? 我嫂子不在家? ……”

    该死的! 偏偏赶上这会儿进家门! 她站在洗脸架旁,屏息敛气,不敢离开。

    “你嫂子在里屋换衣服呢……”孙二婶的声音低了:“那你到二婶家先坐会
儿吧? ”

    “我回来打烟囱。不去你家了二婶,我在厨房呆会儿……”

    听着孙二婶走出去之后,她稳了稳心神,在里屋说:“你把外边门插上。”

    听着他将外边门插上了,她走到桌旁站着,又说:“你进屋吧。”

    看见他的身影进了屋,她说:“你开灯。”

    他一声不响地拉亮了灯。

    他手中握着灯绳,望着她一时僵立在门口。

    “你拉上窗帘。”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她,机械地走到窗前,机械地拉上窗帘。

    “是为你……”

    她不无羞涩地笑了。

    他一步步向她走过来,仿佛接近着一尊神圣的偶像。

    “你别过来……”

    他站住了。

    “我这样……好么? ……”

    “好……”

    “你看我……像谁? ……”

    “谁也不像……”

    “你看看挂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转移到了挂历上。

    “像谁? ……”

    “像你自己……”

    他的目光在挂历上停留了还不足半秒钟,就又凝视在她脸上。

                               6

    “我一点儿都不像挂历上……那个女人? ”

    他摇头。

    她有些扫兴起来,固执地说:“我觉得像嘛! ”

    “不像。”

    “像! ”

    他还是摇头:“你再说像我就把那张挂历扯下来撕了! ……”

    “你敢! ……”

    他两步就跨到了桌前,一下子从墙上扯掉了那页挂历,几乎是有些愤怒地撕
扯得粉碎,抛在她脚下。

    “你? ……”

    她惊愕了。

    “我眼里根本看不见第二个女人! ”

    她就一头扎在他怀里了。

    他将她横抱了起来,似乎轻轻地就将她横抱了起来。她料不到他的双臂竟那
么有力,托着她像托着一个小女孩儿似的。

    “今晚住在家里行么? ”

    他的目光告诉她,她所请求的正是他所渴望的。

    “二婶会不会起疑心? ”

    “二婶是好人……”

    “别的邻居们呢? ”

    “现在为什么要想到他们呢? ”

    她忘不了那个夜晚,当她把那张七千多元的存折送给她的小伟时,他是怎样
拒绝的。他时而咆哮,时而又冷言相向,直到连她自己也像他那样蔑视自己分钱
后吃利息过小日子的念头,直到她觉得原已不容易开始淡漠的创业发展的想法再
一次清清楚楚,结结实实地从心底站起。五年,她已经离开那个拉紧窗帘点着票
子设计宽裕生活的徐淑芳非常非常遥远了,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掉那个烛光
迷离的夜晚,就像一个人忘不了旅程中最难逾越的那道障碍,而这障碍是他以他
的方式帮他逾越的,虽然他那时是那么野,那么凶,虽然他呵斥讥讽得她痛苦了
许久……

    还有马婶,她曾与之分钱又与之集资的老搭档。

    马婶死了。

    像马婶自己说的那样,中午从车间到食堂的路上,她走着走着,跌了一跤,
就死了。

    马婶是不脱产的副厂长。或者更确切地讲,是名义上的副厂长。她曾几次坚
持要马婶脱产,坐到副厂长的办公室里去。

    马婶却说:“空出那么一问屋子,让我整天守着屋子干吗呀? 还不把我憋闷
出毛病来啊? 哪有跟姑娘们在车间干活好? 跟姑娘们一块儿干活我觉得自己年轻
! ……”

    “忽悠”一词,仍在民间广为应用。但到了一九八六年,无论公对公还是私
对私,或者公对私或者私对公,办任何事情光靠能“忽悠”是办不大成了。

    生活淘汰一类人比舞台淘汰一类明星更迅速。

    因而本市的老百姓又创造了另一个词取而代之——“安排”。

    是“创造”,绝不仅仅是“选择”。

    一个词一旦被赋予了崭新的含意,当然便是创造。正如新的发明取代旧的科
学。

    “安排”意味着请客、送礼、塞钞票……以及凡能用物质说明的其他许多许
多内容。它的技巧是必须掌握权与法之间的细微的原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是更高的学问,比“忽悠”实际得多。

    马婶难能精通此道。

    她却已久经考验,游刃有余了,这对她是后天的才干。她早习惯了在厂长的
日记上写明“安排”这一词。一个普通的女人的灵魂究竟能在生活和事业中走出
多远,要看她究竟能与一切称之为“正统”的观念决裂的程度和分道扬镳的勇气。
她及时地明白了这一点。她对凡她认为可敬的“正统”观念仍保持着敬意,但如
果它妨碍她,她则仅仅把它供起来而已。她已不能够再做它的模范的“修女”,
不管是生活方面还是事业方面。如果它不能导致成功和快乐,甚至只能导致失败
和烦恼,那么人为什么非要依顺于它? 作为一个女人她不许自己缺少快乐,作为
一位厂长她不许自己失败多于成功。

    她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一个女人的风格,各方面的风格。

    按照自己的风格活着,她才能领悟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当厂长在她看来只
不过是自己的活法之一,并不是她活着的目的。

    她以她自己做事的风格,征得马婶家属同意之后,在厂内为马婶举行了隆重
的追悼仪式。

    她亲自致悼词。

    悼词是这样写的: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最初我们很不喜欢的人,最后
成了我们很喜欢的人,甚至成了我们很亲爱的人。原因何在? 让我告诉大家——
人的心的确是可以相互交换的。以心换心是最公平的交换。在这架天平上,年龄、
性别、容貌、知识,某个人的地位和脾气,都是没有分量的。有分量的只是一颗
心。如果将两颗心在天平上调换一下,天平仍然是平衡的,我们便有足够的理由
相信我们在别人心中的分量,和别人在我们心中的分量。

    它跳动的时候,我们便欣慰。它停止跳动的时候,我们便悲哀。

    即使这样的人对我们的成功与失败已不再起任何作用,这个人对我们也一如
从前那般重要,离开我们之后,会被我们铭记着。

    马婶对我便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连我们的隐私都是从未互相隐瞒过
的。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句誓言——同舟共济。

    她对得起我们之间这句誓言,所以我尊敬她异于尊敬别人。我知道,她对于
你们,也许不是一个值得喜欢更不是一个值得亲爱的人。甚至也不是什么副厂长,
仅仅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太爱教训你们的、太爱管各种闲事的胖女人。我知
道,你们有些姑娘在背地里叫她“半吨”。我并不想在这种场合谴责你们。因为
我当年,也就是最初我很不喜欢她的时候,也在背地里对别人把她叫过“河马大
婶”。而此时此刻,我内心里的悲痛是语言所无法形容的。我要告诉你们的是,
我们这个工厂得以存在并且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当年的一半基金是这个普普通通
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太爱教训你们的,太爱管各种闲事的女人的钱。一万七千
多块钱。是她卖掉了自己的城市户口的钱,和她干某些又脏又累的活用汗水换来
的钱。她活着的时候从未希望你们知道这一点并且因此回报她感激和敬意,也从
未抱怨过你们不知道这一点。看到你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在我们这个工厂里工作是
愉快的,她已很满足了。她虽然那么爱教训你们,可她甚至都没有要求你们热爱
过我们这个工厂。我认为她是有这种权利的。恰恰相反,她时常觉得,我们这个
工厂,还应该为你们做好许许多多福利方面的事情。你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干部
的子女,没有一个是知识分子的子女。社会提供给他们的选择机会和竞争机会已
经不少,但提供给你们的却不算多,因为你们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家庭的姑娘。
当你们考不上大学的时候,当你们终于放弃了种种更令人羡慕的憧憬的时候,我
们的工厂向你们敞开它的大门。只要你们永不嫌弃它,它便永不嫌弃你们。这一
条与其他单位有所不同的招工原则,是我们今天所追悼的这个女人的主张。因为
她也是来自于社会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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